秦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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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羡】神武道·徵(下)

·前世注意

  

  

  

  第二日,两人卯时自客栈离开,不多时,行至一座山脚下。此处黑鸦盘旋,阴气冲天,山上的树不长叶子,黑黢黢的树枝将水蓝的天划得七零八落,与山下丛林的莽莽榛榛形成十分鲜明的对比,只是路过,便叫人心里隐隐约约地不适。当地人称此处为“乱葬岗”,传说这里曾是一片古战场,一铲子下去就能挖出一具尸首,后来附近村户也将一些无名尸裹了席子扔到山上,久而久之,便将此处酿成了远近闻名的阴怨地。他二人并不准备上岗,却也觉得出那一阵阵扑面的强大怨气。

  魏无羡从店家那里借了只据说十分通灵的小毛驴,店家拍着胸脯保证过,一走出夷陵地界,小毛驴会自己跑回来。此驴一身杂毛,卖相极差,以驴的标准看也不能算是个眉清目秀的,魏无羡坐在它背上长吁短叹:“我以为从洛川去清河的时候已经够狼狈的了,但那次好歹也有匹快马,没想到才几个月的时间,我都沦落到骑借来的驴了,”他低头端详了几眼自己的坐骑,评价道:“还是个丑的。”

  驴听懂了,驴生气了,尥了个蹶子。蓝湛攥紧了绳子,道:“你不要闹。”

  “我没闹,哎,蓝湛,我给你讲过我爹娘的事情没有?”他忽然道。

  蓝湛顿了顿:“并未。”

  路上还有积雪未消,驴蹄踩上去嚓嚓响,相比起来蓝湛的脚步轻且浅,听不大清楚。魏无羡不好好坐着,左摇右晃的,好半天才开口:“老实说,我不太记得他们是什么样子了,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关于他们的事情,我知道的并不比旁人多。我爹是江家的家仆,我娘是四方游侠,后来做了江家年纪最小的客卿,两个人少年相识,二十岁剑阁取剑,取的便是干将莫邪。我记得,我家附近有一片梨树园,开花的时候白茫茫一片,秋天的时候有果子吃。”

  蓝湛轻轻“嗯”了一声。

  魏无羡趴在驴头上,笑吟吟道:“我家里也有匹小花驴来着,不过比这位可好看多啦,有时候我娘坐在驴背上,让我爹牵着绳子,我骑着我爹肩膀,当时就觉得特别高,威风凌凌的,我……”

  草木飒飒,林风悄然拂过,夹着一支羽箭破空而来。魏无羡神色骤然一凌,单手将蓝湛揽至身后,截住那支箭后向原方向甩手击出,叱道:“谁,出来!”

  茂密的枝叶中传来一声闷哼,半晌,一道黑色的身影跳下树。等看清他是谁,魏无羡心中顿时警铃大作:“温旭?”

  温旭将肩膀上扎着的羽箭拔出,满不在乎地扔到地上,随手封了肩膀上的伤,阴鸷的目光紧紧盯住面前的二人,恨声道:“魏无羡,你果然躲在夷陵。”

  魏无羡跳下驴背,缓缓从身侧抽出含光剑,嗓音低沉:“你怎么追来的?温氏来了多少人?”

  “杀你,还用很多人吗?我一个人就够了。”温旭讥笑道:“有那闲工夫,你还不如关心一下临仙岛,都这个时候了,估计杀得狗都不剩一条。”

  魏无羡原本就是要去临仙岛,却被温氏高手与那凶兽鬿雀一路堵截,身受重伤,不得已才在夷陵落脚,与江氏断开了联系。莲花坞一场大火烧掉了江氏近半基业,江枫眠受伤,江厌离还怀有身孕,虽然外界一直有传言,说联军势如劈竹高歌猛进,但不亲眼去看、亲耳去听,他还是不敢完全放心。温旭一句话正戳中了他隐秘的不安,魏无羡握剑的手青筋暴起,强忍住怒火道:“杀我,就凭你?你是不是忘了神武道?”

  一提“神武道”三字,温旭顿时像是踩了尾巴的猫那样炸起毛来:“闭嘴闭嘴!你这个小杂种,低贱的家仆之子!你有什么脸面提神武道,要不是神武道不允许杀人,我不得已让着你,你怎么可能在我手下走过十息!”

  从他口吐第一字恶言开始,始终沉默不语的蓝湛眼底便冰寒一片,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含光剑剑身隐隐有光纹流淌。魏无羡从小到大听惯了这种辱骂,全当他放了个屁,用剑鞘微微一拦剑灵,示意不可轻举妄动。

  那厢温旭还在不停咒骂:“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神武道失利,父亲怎么会把宗门交给温晁那个饭桶,他连剑都拿不稳!”他恶狠狠地瞪着魏无羡:“我今天一定要杀了你,这样父亲才会重新重用我,我才是温氏最好的继承人!”

  魏无羡“啧”了一声:“废话恁多。”

  “去死吧!”温旭怒吼一声,甩手三枚梅花镖,魏无羡一拍驴屁股,惊得花驴子撒蹄跑开,然后才不紧不慢地闪避开那三道寒光,正准备说什么,忽觉得身边白影一闪,蓝湛一言不发地提剑迎了上去,与温旭缠斗起来。

  魏无羡微微挑眉,看着剑灵义无反顾地挡在自己面前,心中微暖,被温旭言语勾起的不安与暴戾忽然莫名消弭了下去。温旭是个什么水平,魏无羡真是再清楚不过,因此他一点也不担心自家剑灵,也不准备出手——笑话,让温旭一手都是欺负他。

  山林空旷,不远处有一间小屋,可能是猎户的临时落脚处,看起来还算完整,门口还码着整整齐齐的柴垛。魏无羡隐约瞥见窗后有人影闪动,却有些笨手笨脚,左右温旭在蓝湛手里讨不到便宜,这里也用不到他,便小心翼翼地持剑上前查看。

  他在门口柴垛上拾了一根长短粗细适中的木棍,动了动手腕,正准备用棍子将门顶开,就听见里面有一女子小声道:“是不是有人来了?”

  魏无羡:“……”有啊。

  更绝的是,门外有不明身份的人且手持兵刃,这种危机时刻,一个人说话暴露自己也就罢了,居然还有人回答她:“不会吧,他们打得那么激烈,声音一直没停。”

  “可是还有一人啊……”

  “他不帮同伴吗?为什么来找我们?”

  “小点声啊你们不怕被听到吗……”

  一男声冷冷道:“都闭嘴,人家早就听见了。”

  这声音居然还有些耳熟。魏无羡知晓对方已察觉了自己的接近,索性也不再掩饰,扔了木棍大大方方地推门而入,果然看到屋里有几名衣着讲究的少男少女,正惊恐地挤在一个小角落里。一男子越众而出,面上丝毫不见害怕,行礼道:“魏公子。”

  魏无羡还剑入鞘,还礼:“穆公子。”

  对方可不正是穆百户之子、夷陵城里飞扬跋扈的穆小少爷吗?他一身劲装不显山不露水,每一道褶皱却都颇为考究,魏无羡先前只是在楼上观望了他一阵子,并未发现那些奢华的小细节,此刻离得近了,才发现他连钮扣都是镶嵌着珍珠的珊瑚石,倒当真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

  穆少爷眼底隐隐有激动之色:“魏公子,我没想到能在夷陵碰见您,我,我之前在神武道……”

  魏无羡食指竖在唇边,示意他噤声,再开口便刻意避开了这个话题,他看向那一群大气都不敢出的少男少女,笑道:“你朋友?”

  穆公子点了点头。那边有一绿裙女子颤声道:“穆郎,你认得这位,这位……”

  “放心,魏公子不是坏人。”

  得了同伴的话,那群人才微微放松了些,魏无羡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说来话长,”穆公子道:“前几日……同家父闹了些矛盾,便与朋友出来散散心,刚到这屋里歇脚,就听到外面有声音。虽然知道是您,但我这三脚猫功夫不敢掺和,就没出声。”

  魏无羡看了看那边窃窃私语的一群人,看得出都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子,也无人佩剑,要真遇上什么歹人,仅凭穆公子一人恐怕难以护他们周全。穆公子方才按兵不动,也正是要保护这群朋友,他思及此处,不由失笑:“你们胆子也太大了,现在外面这么乱,也不叫人保护你们,就出来游玩。”

  那绿裙女子据理力争:“谁说没人保护了,我们有穆郎,他的身手可是天下第一。”

  穆公子脸一红,低声叫那女子别说了,这才对面前的“天下第一”赧然道:“这可真是捧杀我了……不过魏公子,您徒弟独对温旭,真的没问题吗,温旭毕竟是神武道的守道人,那小兄弟看起来还未加冠呢。”

  穆公子先前去过神武道,认出蓝湛是魏无羡的徒弟也并不奇怪。魏无羡十分宽心地一摊手:“没事,你听。”

  穆公子闻言,凝神听了听屋外的动静,半晌,愕然道:“温旭他顶不住了!”

  温旭那柄大开大合的重剑明显落了下风,在含光剑连绵不绝的攻势中节节败退,一格一挡间发出苟延残喘的闷响。相比起来,含光剑则从容得多,攻击节奏丝毫不乱,一点点侵蚀着重剑的防御,终于,一声脆响,紧接着是金属落地的“当啷”声。魏无羡淡声道:“温旭输了。”

  穆少爷受他的眼神示意,迟疑着推开门,一眼就望见浑身是伤半跪在地、佩剑已脱手飞出的温旭。一名白衣少年将剑横在温旭颈间,背对着木屋,听到开门声才回过半个身子,向这边微微点头。

  蓝湛一身白衣整整齐齐,发丝一点不乱,呼吸依旧平稳,从面上根本看不出来他刚才经历了一场恶斗……也许温旭确实够不到“恶斗”的标准。

  魏无羡本想叫蓝湛将温旭提过来,好好问几个问题,但一想到这屋里还有女孩子,隔着老远就已经被血腥吓得够呛,便只能摸了摸鼻尖,迈步走了过去。

  温旭一见他,两把恶毒的刀子就从眼中甩了出来,但此刻受制于人,也没办法有更多的动作。魏无羡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道:“临仙岛如何,温公子这下可以好好说了吧。”

  他面上没有一丝破绽,看似云淡风轻,脚下却略显焦躁地碾着一颗小石子。温旭满眼仇恨的血丝,可能并没有看到这个细节,蓝湛却注意到了,手上微微用力,低声道:“说。”

  温旭被压得又矮了一截,古怪一笑,道:“你自身难保,还有时间关心别人?”

  “我自身难保?”魏无羡讶异道:“温公子,你可是在我们手里。”

  温旭哼了一声,表情极尽嘲讽。

  魏无羡手指摩挲着含光剑剑格处古拙的花纹,四下打量了一圈,眼中的不安顿消,开口道:“激将法么,来夷陵杀我不可能只来了你一个,加上岐山留守的人马,温旭,你当我傻吗,温氏高手是街上买的,十个铜板能买好几十个?”

  温旭表情扭曲:“我管你怎么想,你今天必须死!”

  蓝湛微微皱眉,对魏无羡道:“他神情有异。”

  “嗯,看出来了。”魏无羡捏着蓝湛的手,轻轻一带,吹毛即断的锋刃便在温旭脖颈上留下了一道细长口子,温旭却像是毫无知觉,感觉不到疼一般,仍旧病态地笑着。魏无羡看了看那伤口处流出的血液,与其他伤处不同,血是黑红色的,凝稠到令人作呕。

  “毒还是蛊?”魏无羡摇了摇头,“这可是亲生的儿子,温若寒还真下的去……”

  话说一半,剑灵忽然面色一凝,一把扣住他手腕。魏无羡正欲开口询问,只见蓝湛发力将他拉进怀里,随后一阵天旋地转,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觉自己双脚腾空,下一刻就已身处那间小木屋内。

  蓝湛关上门,低喝道:“趴下!”

  出于对自家剑灵的绝对信任,魏无羡毫不犹豫地护着他趴了下去。穆少爷见状,也拉着一头雾水的少男少女倒伏在地。

  魏无羡这才听到了屋外的动静,羽箭破空,不是一支,而是……几十支几百支,漫天呼啸而来!密密匝匝的箭钉在实处,不少破开屏障扎进了屋内,惊声尖叫与破碎声混杂着同时响起,满室烟尘腾空,魏无羡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恨声道:“温若寒也来了,他都不顾温旭的死活了吗。”

  他先前虽然想到,温氏有人埋伏在附近,但是温家的大公子在他手里,他原以为这是可以谈判的筹码。可谁知,温若寒并不在乎温旭的死活,在他身上下蛊下毒也就罢了,居然无差别放箭!

  如果不是温若寒亲自下令,谁敢对温旭开弓!

  蓝湛被他半压在身下,没有接话,魏无羡一抬眼,就看到他紧蹙着眉,面上苍白一片。魏无羡以为他哪里伤到了,慌忙问:“蓝湛,蓝湛!你怎么样,是不是哪里伤到了!?”

  蓝湛抿了抿唇,道:“无事。”话音刚落,抹额上就滚下了几颗黯淡无光的石粒,四下蹦开,魏无羡呆了呆,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我们刚才分明是在屋外,可是瞬息就到了这里,蓝湛,”他拼命压抑着情绪:“你说实话,这条抹额是你化形时就有的,不可能无缘无故被损坏,这一路上,你究竟都为我做了什么?”他心疼地触了触那条抹额,指尖轻轻地擦过,“都不剩多少了……”

  他还记得两人第一次见面,怀里的小少年中衣裹身,呼吸均匀,柔顺的墨色长发逶迤了半个床榻,额上端正佩着一条揉碎的星辰。

  然后少年睁眼,星月同晖。

  蓝湛轻轻摇了摇头,道:“无碍。”

  魏无羡不会被他这句简单的“无碍”糊弄过去,但屋子里还有其他人,有一女子在痛呼啜泣,现在并不是追问的好时机。魏无羡定了定神,问道:“怎么了,都没事吧。”

  穆公子低声道:“有事,有人受伤了。”

  魏无羡走过去,围在一起手足无措的人给他让开通道,有一藕粉裙的少女躺在绿裙少女怀中,痛得只能小口吸气,发出低低的呻吟,一支箭好巧不巧扎穿了她的腿,裙摆晕开大片殷红的血。

  魏无羡蹲下身,检查了她的伤口,发现那箭错开了骨头,只是扎穿了皮肉,顿时微松一口气。含光剑出鞘,旁人只见寒芒一闪,那箭杆便已被削断,切口处无比平滑。他将半截箭杆扔到一边,低声道:“是温氏的箭‘追日’,先别拔,还好,依照温氏先祖温卯的规矩,箭雨只有这一……”

  一只手卯足了劲拍在他肩头,娇生惯养的富家丫头气力又能有多大,自然没有动摇他分毫,却还是将接下来的话截住了。绿裙女子抱着同伴,瞪着通红的眼睛吼道:“都是你招惹来的,都是你招惹来的!婉儿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和你没完!”

  魏无羡一愣。

  她的神情,和怒吼的金子轩重叠在了一起。

  女子大哭道:“为什么啊,为什么婉儿要遭受这份罪……明明我们只是路过,明明和我们没什么关系啊!都是因为你!”

  人在愤怒时的情绪宣泄往往毫无逻辑可言,只想吐出那股郁结之气,只想嘶吼着扯出心中所有翻滚的委屈与不甘,伤到谁也不要紧,只要自己畅快了、舒服了,其他什么都无所谓。穆公子尴尬地上前一步,想要挡在两人中间,魏无羡却轻轻拦住了他。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凶爻,阴阳交战,流血漂橹。这是他的卦辞,命中注定,逃无可逃。

  女子抱着疼晕过去的同伴,眼里泪花打着转,恨恨瞪他。

  魏无羡低声道:“等下了山,你们自可有大把的时间向我讨债,但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除了这位姑娘,再没有其他人受伤吧?”

  众人摇头。

  “不管你们想或者不想,阴差阳错的,你们现在已经被卷进来了。温氏的目标是我,但不代表温若寒就会放过你们,方才他们离的远,可能并不知道这里还有其他人,想活命的话,一会儿就听我的。”

  穆少爷第一个表态:“好,我听魏公子的。

  “箭只有一轮,这是温氏先祖的规矩,否则‘追日’必反噬。”魏无羡站起身:“只是突围,我徒弟完全可以护你们周全。”

  蓝湛隐约知道他要做什么,沉声道:“太危险了。”

  魏无羡充耳不闻,继续飞快地说道:“温若寒千里迢迢来夷陵堵截我,还不惜以温旭为引,所图必定不小,不止是让我死这么简单。如今江氏全数撤至临仙岛,岛外迷阵重重,他应当是要以我为质,强迫临仙岛打开迷阵。”说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笑:“不然我这白身一条,实在没什么好贪图的,若只是睚眦必报,为神武道一剑,那可就太愚蠢了。”

  屋外有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魏无羡立刻闭口不言,听着所有响动都消弭了下去,温氏已经完全包围了这间木屋,才开口道:“温若寒?”

  

  

  

  木屋已经被扎成了刺猬,到处漏风,一门之隔,温若寒阴寒带笑的声音响起:“小子无礼,我为一宗之主,你身为晚辈,好歹要有些敬意。”

  魏无羡失笑道:“您刀口都架到我脖子上了,还要我留有敬意?温旭对您的敬意是够了,甘愿被做成药人,不知道现在还活着没有?”

  “一点点令人心智紊乱的药罢了,没你想的那么夸张,温旭毕竟是我的儿子,你看,我都只用了杀伤力最小的‘追日’,没有用‘赤焰’,保住了他一条命。”

  他说起温旭,话语中毫无起伏,就像是在说家养的猫猫狗狗。魏无羡冷哼一声,道:“就算活着,怕也是废了,这辈子都拿不起剑来。”

  说完这一句,他忽然一剑劈开了身边的木桌。巨响中,门外的温氏高手不明情况,纷纷拔剑戒备,魏无羡在蓝湛耳边用极小的声音道:“西南,拔剑较慢。”

  拔剑慢,就会有破绽,就是突破口。蓝湛攥着他的衣袖,用力到手指骨节发白,张了张口,口型依稀是:你呢?

  这一群萍水相逢的年轻人中还有伤者,没有人护着是决计冲不出层层包围的,温若寒连亲儿子都下得去手,自然也不介意捏死这几条无关紧要的人命。不必明言,蓝湛知道他是要自己留下来拖住温若寒,好换取这群人的一线生机。

  蓝湛不可能阻他,他知道这件事非做不可。

  魏无羡偏头看了他一眼,眼里依稀有些笑意,像是要让他宽心那样歪了歪头,想像从前那样伸手揉一揉剑灵柔软的发顶,却忽然发现,原来只到他肩膀的少年,已经快和他一样高了。

  温若寒笑道:“怎么,生气了就要拿桌椅出气吗。”

  魏无羡眼神扫了一圈,挑了个看起来比较结实的公子,示意他带一下受伤的女子,口中敷衍温若寒道:“没什么,不小心碰到罢了,温宗主何必这么一惊一乍的。”

  温若寒本也不把他一个小辈过分放在心上,带了这么多人已经是最大的诚意了,他道:“魏公子,你也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只要你乖乖的……”

  魏无羡不等他说完便断然拒绝道:“不可能。”

  “你还没听我说完,怎么这样急着拒绝。”

  温若寒似乎是轻轻笑了笑,拔剑的过程被刻意拉长,金属摩擦声长长地刮擦着每个人的耳朵。他道:“你这脾气,倒是和你爹娘一个样,只是硬气又有什么用,干将莫邪还不是到了我手里。”

  魏无羡瞳孔微微一缩,脸上有类似痛苦与仇恨的神色闪过,但不等他再虚与委蛇下去,屋外的温若寒忽然毫无征兆地出手,摇摇欲坠的木门在绝世神兵下,只一个照面就分崩离析。魏无羡咬着牙格住这一剑,将来敌甩到一边,冲身后的一群人低吼道:“快走!”

  其实不待他出声,蓝湛就迅速带着人冲了出去,门外顿时一片短兵相接的混乱声响,魏无羡准确地听出了穆少爷弹出弹丸击中对手的声音,心下稍缓,想穆少爷善用的珠子倒真适合这种混战,也是赶巧。

  温若寒一击不中,立刻重新冲了上来,话音微微上挑:“咦,原来还有几只小老鼠,早知道就用他们来和你谈条件了。”

  魏无羡与他缠斗,沉声道:“你是不可能得到临仙岛迷阵的解阵之法的。”

  “江氏算什么,临仙岛又算什么,只要我想,他们一个都逃不了。”温若寒话锋一转,道:“倒是你,魏公子,你还这么年轻,为什么一定要往死路上走。”

  险伶伶的一剑擦着脖颈,割断了一绺儿散落的发丝,魏无羡却眼睛都不眨一下,持剑冲温若寒当头斩下:“是不是死路,不是你说了算的!”

  温若寒后跃几步躲开,看着自己被割裂的袍袖,微微叹了口气:“一个两个,都这样不识抬举,平白搭上性命,何必呢?”

  魏无羡不语,提剑冲上,严密的剑风将对手整个儿地包裹起来。含光剑锋刃无形,饶是温若寒也得避其锋芒,他面上微微凝重,却仍残忍地笑着,道:“你很厉害,这个年纪,这种身手,夸一声惊才绝艳毫不为过,但是比起魏长泽和藏色联手还是差的多了,你还记得多少小时候的事?记得你爹娘……记得干将莫邪齐齐出鞘吗!”

  一瞬剑光大炽,温若寒一改先前颓势,骤然反压。他手中握着两把剑,一硬劲雄浑,一纤长柔韧,剑气相互呼应如日月生辉,阴阳调和,剑华明灭,相辅相成。

  正手干将,反手莫邪,进可攻退可守。

  魏无羡低喘一口,握剑的手骨节死白,“那是我爹娘的剑,你也配拿?”

  温若寒轻描淡写:“死人的剑罢了。”

  长剑直刺要害,温若寒偏头躲开,慢条斯理地见招拆招,他手持双剑,游刃有余,金戈相交之声不绝于耳。魏无羡一双眼瞳红得像是要滴血,每一剑都犹有雷霆万钧之势,小木屋在两人的交手中抖得像是狂风中的枯叶,仿佛下一秒就要扛不住疾风骤雨——

  不过片刻,终于轰然倒塌。

  烟尘中跃出两道身影。温若寒衣袍微乱,瞥了一眼肩头深可及骨、险些就要斩到脖颈的伤,微微皱眉,魏无羡一身伤口,虽不如温若寒肩膀处那样严重,却也是皮肉翻卷流血不止,整个人都像是从血水中捞出来的那样狼狈。

  特别是腹部,先前还没好透的伤又被撕裂开来,殷红的血渗出纱布与衣衫一滴滴坠落。

  温若寒冷笑道:“不愧是含光剑主人,不愧是含光剑。”

  魏无羡支着剑鞘平复呼吸,道:“算你识货。”

  温若寒眼中满是贪婪的神色,死死盯着那把光华流转的长剑,“魏无羡,我原本是准备杀你夺剑的,但我现在改主意了,你将含光剑给我,我还你干将莫邪,此后温氏永远不与江氏为敌,不杀莲花坞一人,你也可做我门下客卿,位同族中长老。”

  魏无羡不语,眼神愈冷。

  温若寒许久等不到他的回复,道:“你确实技冠群雄,可惜毕竟年轻,且已是强弩之末,我有七成把握杀你,虽然比较费劲,但绝非无可能。更何况我若执意要走,你是拦不住的,此后温氏的追杀将永世缠着你,江氏也一天都别想好过。”

  “你千万要考虑清楚,这可是你爹娘的剑,孰轻孰重,自己掂量。”

  利诱加上威逼,又处处踩着对方软肋。魏无羡沉默半晌,道:“我要所有围困莲花坞之人的命。”

  温若寒道:“没问题,送由你处置。”

  “我要温旭项上人头。”

  温若寒毫不犹豫道:“可以,我亲自动手。”

  魏无羡看着他,忽然笑了,是那种出没于市井街头,最常见最纯粹的笑,干净透明,亮如曦日,他道:“我刚问了我爹娘,他们说,温若寒,不可信。”

  温若寒脸上一片阴沉:“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魏无羡持剑,不见他如何动作,瞬息就欺至温若寒身侧,猛然斩下,“想要我的蓝湛?你做梦吧!”

  温若寒大骇,一时躲闪不及,被无形的锋芒当胸劈中,霎时鲜血狂飙,他满脸不可置信,不明白魏无羡都伤得那样重了,怎么可能还有这种身手!

  干将“当啷”坠地,温若寒退出十余步,撑着莫邪,一只手徒劳地捂着伤口,鲜血从指缝中淅淅沥沥地淌下去。呕出一口血,他瞪着同样气喘,浑身脱力颤抖的魏无羡,恨声道:“……几十年了,无人能伤我至此,你很好。”

  魏无羡平复呼吸,一甩剑上血珠,漠然道:“多谢温宗主夸奖。”说罢缓步上前,欲直取温若寒性命。蓝湛护着那群世家子弟撤离,除了一个穆少爷,真不知还有几人能拿剑杀敌,那么多温氏高手,他有些放心不下,需尽快赶……

  心口忽然一阵刺痛,像是被剧毒的蝎子蛰了一口,四肢瞬间麻痹,魏无羡闷哼一声单膝跪倒,撑着剑,唇间涌出一大股黑紫的血。

  耳畔阵阵嗡鸣,他听见温若寒纵声狂笑:“你以为我在温旭身上下的药,只能增强他的身手吗!那是鬿雀之毒啊,蠢货!”

  形势瞬间逆转。

  温若寒随手点了几个穴道,好歹让血流不是那样汹涌了,才拖着剑走向这边,剑尖与沙砾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莫邪剑身修长剔透,如冰雪铸就,白亮的锋刃上犹挂着几缕不祥的血光。

  他对着半跪在地的黑衣青年举剑,阴恻恻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这可怪不得我了。”

  剑芒凌冽,饱含杀意,魏无羡眼睁睁看着那柄长剑直刺胸口,血光迸溅,始终紧咬牙关,不曾泄出丝毫痛哼。温若寒却是悚然色变,厉声呵道:“怎么回事!”

  他分明感到剑身传来一阵巨大的阻力,不但将剑尖推离了心口,还反抗着他的劲力,令他只是浅浅刺开魏无羡胸口的那层皮肉,不得寸进。

  魏无羡低低地笑了两声,声音模糊而柔软,然后他竟是徒手握住剑锋,将莫邪一点点地拔了出去,那举世无双的锋刃,没有割裂他手掌分毫。

  他低声道:“你用我娘的剑杀我……你说她同意吗?”

  温若寒脸色骤变,想要撤手退开却为时已晚,那无形的剑芒一闪即逝,像是柔软的风抚过喉咙,须臾,高大而腥风血雨的尸体倒在了地上,扑起的烟尘十分寻常。

  温氏家主温若寒,殁。活的时候丧心病狂,死时悄无声息,留下一具烂皮囊。

  

  

  

  魏无羡有些讶然地想要回头,却被人不由分说接进了一个怀抱里,那人雪白的衣袖上一瞬开遍红莲,凄艳刺目。魏无羡发愁地用手去抹,道:“你凑过来做什么,白衣弄脏了又不好洗。”

  手伸出一半就被攥住,蓝湛手微微发抖,蒙蒙蓝光自两人交握的手掌处亮起,魏无羡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轻轻挣脱,笑道:“不用啦,我的身体我清楚。”

  那些灵力如泥牛入海,没溅起丝毫生机的波澜。蓝湛垂下头,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发出一声极轻极痛的气音,像是呜咽,细听却又不像了,“我只离开了几个时辰。”

  “可是几个时辰能发生很多事了。”魏无羡道:“穆公子他们呢,安全了吗?”

  “嗯,遇见了夷陵巡防。”蓝湛肤色本就白皙,现在看来称得上苍白,淡青的血管像是完美瓷釉上的裂纹,配着毫无血色的嘴唇,看得魏无羡颇为心疼。他想伸手替自家剑灵理一理鬓边乱发,或是揉开紧蹙的眉心,再或者勾一勾那卷翘的睫毛,说几句俏皮话哄哄他,但看着满手的脏污和血渍,终于还是默默收了回来。

  蓝湛眼中的疼与无措怎么也藏不住,仍是固执地攥着他的手,持续不断地哺给他灵力,蓝光亮成了白色,抹额上的宝石碎粒雨珠般坠落下来,砸在魏无羡身上轻轻弹开,像是在代替谁流不出的眼泪。

  魏无羡避不开他的手,他连眨一眨眼都十分吃力,喜怒哀乐都仿佛在轻飘飘地离他远去,却在对上蓝湛破碎的眸光时,忽然感到心脏剧痛,像是有一把尖刀伸进去将血肉搅得稀碎。他感同身受着蓝湛不曾宣之于口的疼痛,最终微微笑了笑。

  没了力气,做什么表情都很勉强,唯有笑,在一只脚踏上忘川的渡船时,他也毫无怨怼,只是可惜。

  可惜只与蓝湛共度了短短三年,不够,太不够了。

  但比起含光剑的千秋不灭,区区肉体凡胎,百岁之龄,想来也不过蜉蝣朝生暮死,一时春秋罢了,十年与一百年,并无区别。

  这么一想,好像又没那么可惜了。

  “回剑阁去吧,蓝湛,接着等下一个主人,”他一说话,嘴里就涌出大量血沫,后半句话就有些听不清了:“挑剔点,别太随便了,也许我转世投胎得早,还能赶得上。”

  这人世千般好,是他拽着纤尘不染的剑灵坠入尘网不得脱,最后先逃开的,却也是他自己。于是他有些自私地想,也许下一辈子,他还可以遇上这个冷冰冰的小剑灵,认出这个命中注定相契的灵魂。

  那一切都可以从头来过。

  他眼前一片模糊,错过了一朵水花在额头一绽即落,却感觉得到有人在细细地抹去他脸上的血污。蓝湛嗓音或许是压抑太过,听起来像是快要死去般毫无波澜,他说:“魏婴,我在,便不会让你出事。”

  魏无羡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忽然感到唇上贴了一个柔软湿润的东西,清甜瞬间压倒了口舌中浓重的血腥味。他看到灵力狂流的炽白,耳畔有千座山峦崩裂倾塌,万盏黄钟大吕轰然奏响,一片长歌长奏,悠远热烈。

  他听到蓝湛的心跳:咚,咚,勃勃有力。

  也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

  终焉止息。

  

  

  

  龙战于野,九死未悔。

  

  

  

#前尘旧梦到此为止啦,怕大家忘了【这怪谁!】提示一下,宫(现)商(前)角(现)徵(前)羽(现),下一章现世安稳,全文完结

#我徵上中下三章写了两万五耶!是我一开始计划的全文字数耶!

      【2019.5.14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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