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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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羡】山有木兮 玖·击鼓


《国风·邶风·击鼓》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一丛篝火跳跃闪烁着,将错落的时光都融化在明灭中。魏无羡兀自愣神,被身旁的女孩踹了一脚,这才转醒过来一般,冲周围的人歉意一笑,“抱歉,刚才走神了。”

“能从那个鬼地方逃出来,多亏了魏公子啊。”独臂丈人感叹道,摸了摸肩处平滑的断口,唏嘘一阵,“本以为就要死在战场上了。”

“若不是顾及我,你们早就可以离开的。”

“魏公子哪里话,”另一人摇头,“我们没有照身帖,逃又能逃多远了?怕不是连楚国的地界都没出去,就又要被抓回来。”

女孩转着榛木簪,动手给自己挽了个俏皮的姑娘发髻,笑道:“嗳,还说这些干什么,天一亮,我们便是秦国的子民了,不但有照身帖,还有舂饼酱肉吃。”

诸位眉头稍稍舒展,四顾而笑,魏无羡正欲勾出一个笑来,忽然感到一阵锥心彻骨的疼,眼前的景象倏地模糊成了大块颜彩,辨不明晰。

用力闭了闭眼,视野又恢复了原来的清明。他颇有些自嘲地想,这怕是疼傻了吧。

女孩将为数不多的干饼分下去,最后剩了一个,索性塞进了魏无羡手里。

魏无羡推回给她,“我并不是很饿。”

女孩想了想,将饼掰成了两半,“一人一半,现在干粮不多,能吃一顿是一顿。”见魏无羡还是不接,便道:“你每天晚上都很难受对不对?我都碰见过好几次了,其实大家都知道。我娘还活着的时候告诉我,疼和苦一样,只要吃饱了,都能捱过去。”

魏无羡听了这番言论,不觉失笑。

疼和苦其实是不一样的。疼多了,人会麻木,后来也就感觉不到疼了;而苦是看不到头的,偶尔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回甘,都跟赏赐似的。

只是这些话他不会说出来。他接过,女孩脸上露出一抹明媚的笑,坐在他身边就着清水一点点吃着坚硬如石的饼,有一搭没一搭道:“秦国好吗?”

魏无羡含糊了一下,“应该好吧。”

“也是,不会有比楚国更糟糕的地方了。”女孩道:“可我听说秦人吃生肉,喝兽血,男女老少同被而眠,他们甚至……不穿衣服。”说着自己打了个寒战。

魏无羡好笑道:“你在战场上见过秦军的,觉得是这样吗。”

女孩摇头。末了,终于忍不住问了自己真正好奇的问题:“那个大良造……姓蓝的那个,就是你之前说的……含光君?”

魏无羡毫不避讳道:“是。”

女孩轻轻抽了一口凉气,喃喃道:“我还当你是骗我的……那你和他……”

“是。”

女孩不言语了。她初听魏无羡讲述的时候只是略微有些不适,而如今故事拼凑成了现实,惊愕又大过了反感——直到她注意到魏无羡的眼睛。

那双眼里总盛着黑汪汪老大没意思的潭水,惟有在提到那个人时瞬息开遍万里桃花,像藏着一个“之子于归”的美好希冀。

于是那轻而又轻的一点不适也终于消散殆尽。

她搜肠刮肚,想找出一句应景的吉利话来,却见魏无羡原本轻松的笑骤然一凛,猛地站起来,向周围冷硬道:“警惕。”

“有人来了。”

不消说,周围已响起了明晰的践踏草叶声,夜风卷着盔铠相互碰撞,却没有一句言语,军纪整肃得令人生畏。周围闲谈的各位迅速执起身侧的武器,聚集起来。

一支黑色的军队缓缓渗透出丛林,一见来人,女孩拽着魏无羡衣袖的手骤然收紧,失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魏无羡愕然。他只知来者不善,却不知竟会是……

独臂丈人拎着一柄锈迹斑斑的刀,磨了磨牙,咽下一口唾沫,哑声道:“魏公子,你所托之人……是否可信?”

魏无羡从未疑心过蓝忘机,这个念头在他心里片刻都存留不住,多想一下都是亵渎,就像这些人完全不会怀疑是魏无羡动了手脚。然而此刻已容不得他如何辩白,在一片刀剑泠泠的光影后,苏涉扶刀而出。

魏无羡匀给他一分目光,定定道:“是你。”

苏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再看看他身边这些老弱残兵,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刀柄,等他终于敲够了,这才缓缓道:“天光未开,山东六国的挑衅已经如此不堪了吗?”

魏无羡眉心一蹙,“我们并非……”

苏涉喝断他接下来的话:“事到如今还想抵赖!你们在函谷关外逡巡不去,究竟所图为何!”

魏无羡心中微微一跳,第一反应是:出事了。苏涉是如何寻到这里的这并不难猜,明鸩发作起来疼痛难忍,彻骨击髓,魏无羡能从秦军驻地挪回这里已是勉强,但难免会无心留意四周与身后,留下空子,这才给了苏涉可乘之机。

而魏无羡都已暴露,蓝忘机还可能独善其身吗?苏涉带来的人虽然不多,但足以看得出是精锐中的精锐,这些人马私自出营,作为苏涉的直属上司,蓝忘机为何至今没有动静?

魏无羡强压住心头翻涌的情绪,一字一顿道:“楚,百夫长,魏无羡,携所部前来受降。”

苏涉一愣,继而大笑道:“你这样说了,无凭无据,我如何相信?”

没听过这种事还有什么需要凭据的,这下连那个满脸紧绷的女孩子也发觉出了异常,她仰头看了看魏无羡,再看看一脸不善的苏涉,僵硬着道:“你想要什么凭据?”

战国之世,各国之间有些约定俗成的“不杀降”,因“杀降”与“杀祥”谐音,行军用兵,最忌讳这个,否则何须祭祖取道,牺牲玉帛?降卒未必会受到优待,但最次也可留下一条命在。当着这么多秦国士兵的面,苏涉倒还真提不出什么混账要求,只一指魏无羡:“他跟我走。”

对方的恶意不加掩饰,魏无羡一个“好”字还未出口,却听身边一人缓缓道:“不妥。”

独臂丈人努力挺直佝偻的腰背,手微微颤抖着,“魏公子,你不必如此,若秦国尽是这等以公谋私之人,那,不去也罢。”

苏涉额头跳起一根细小的青筋,“你!”

这一番纠缠下来,连周遭的秦国士兵都明白了其中的钩环曲折,看向苏涉的目光古怪了起来。苏涉脸上青青白白几个来回,忽而厉声道:“都愣着干什么!拿下他们!”

魏无羡心头一紧,下意识抽出剑来,眼前忽然一阵模糊。

他用力闭了闭眼,情况却并未好转,反而在向着糟糕的方向发展,同时,骨髓中卷起呼啸的疼痛,如同千万块巨石在血液中摩擦滚动,将每一寸血肉都磨得生疼。他之前也有过几次视物不清,但明鸩在身,这不是说祛除便可祛除的,没想到在这紧要关头突然出了状况!

魏无羡一晃,女孩便察觉了,猛地扶住他,“魏公子!?”

而与此同时,双方已经交上了手。只是苏涉太过异常,秦国将士心有狐疑,下手不由得留了几分余地,精良的装备撞上锈迹斑斑的钩戟长铩,一时间竟难舍难分。

苏涉一把抽出刀来,迎面向魏无羡砍去。魏无羡虽视物不清,却觉得出对面凛冽的杀意,来不及多想,将犹自慌张的女孩护到身后去,持剑迎上!

苏涉担心魏无羡身上有什么机关秘术,之前在燕赵冰原上便吃过弩机的亏,故不敢死追紧咬,一边交手一边匀神留意。而这正好给了魏无羡喘息的机会,扛着明鸩的诸多负面影响,还能与苏涉缠斗而不落下风。

一线天光倏忽划破长夜,篝火在刀风与凌乱的脚步中无以为继,终于熄灭,反倒是秦军的火把依然燃着,照亮此处昏黑无常。

山中多风,平地卷起的风冷而凛冽,魏无羡动作微微一顿,被苏涉逮到破绽,刀尖直冲心口而去。

在魏无羡身后目睹了这一幕,女孩不由得尖叫出声。尖声中,一支羽箭贯虹破空,将苏涉的长刀狠狠撞开。

马蹄声由远及近,蓝忘机策马而来,一身玄衣翻飞,似要融进此间方寸长夜中,“还不停手!”

一听到大良造的声音,一众秦国士兵纷纷得令住手。苏涉虎口被震裂,满手鲜血,面
色阴鸷而怨毒地将刀回鞘。

蓝忘机远远看见苏涉那一刀,心跳几乎要停止,他赶来的匆忙,剑都未来得及佩到身上,好在马背上备着一副长弓。直到他翻身下马,那一口气也未能吐出,四肢几乎是木的。

秦军齐齐见礼:“参见大良造!”

苏涉自然是想拖住蓝忘机的,但含光君平素如何军中自有定夺,那点无中生有的构陷根本经不住琢磨,只累住了他一时半刻。反倒是苏涉摆脱监禁私自带兵出营,会有一番好受。

蓝忘机一经释放,便匆匆去见了罗青羊等人,告诉她们军中有变,立刻离开。之后他连甲胄也来不及穿戴,急急拽过马匹便向这里赶来。

循着行军痕迹好一番寻找,总算赶到了。

蓝忘机本想查看魏无羡可有伤到,但现下的情状无论如何不允许他上前半步,他只得停在包围圈外,向几名中级军吏示意拿下苏涉。

苏涉双手被反剪,压着几乎要趴到地上,恨声道:“我不服。”

蓝忘机道:“你尚在紧闭期,却私自带兵出营,有何不服?”

句句属实,苏涉默了片刻,冷笑出声:“我见这群人在营外鬼祟徘徊,不得已而出此下策,含光君如此袒护楚军,竟也不担心污了您沅茝澧兰的名声!”

蓝忘机并没有理会这人的反咬一口,淡声道:“既是降卒,秦律如何待之,你当清楚。”

魏无羡模模糊糊听到蓝忘机的声音,一身力气险些被抽了去,踉跄了一下被女孩扶住。
蓝忘机一直留心他的状况,心下一紧,示意几名军吏将苏涉带下去,一振衣袖向这边走来,面上是掩藏不住的焦灼。

魏无羡一身冷汗,却有一种真真切切的放松之感。他自离齐后便一直绷紧的弓弦,如今终于松懈下来,可为琴弦,奏一曲悠然长调。

尽管眼前依旧模糊不清,但他真心实意的想露出一个笑来。

变故骤生。

不过十步的距离,蓝忘机走了一半,背后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刻骨的阴寒笼罩后心,他还未回身,便觉一支羽箭擦着他的脖颈飞过去。

这箭是向着……

蓝忘机的瞳孔倏的缩成了针尖的大小。

魏无羡也感到一阵疾风临面,只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实在躲不开了。

肉体被刺穿的声音残忍如同裂帛,那么单薄的一个胸膛,被贯穿后犹不能缓解那凛冽无匹的攻势,带着纤弱的人影向后飞起,砸在了身后之人上。

像是刺穿一朵落花。

《六韬》有言:“选骑士之法,取年四十以下,长七尺五寸以上,壮健捷疾超绝伦等,能驰骑彀射,前后左右周旋进退,越沟堑,登兵陵,冒险阻,绝大泽,驰强敌,乱大众者,名曰武骑之士,不可厚也。”

苏涉跟从蓝家迁入秦国,入行伍,骑士出身,膂力惊人。这一箭,虽是仓促放出,但夺人性命,足矣。

魏无羡被撞得后退几步,下意识地接住那个孱弱瘦小的身体,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直到身边传来一声悲痛至极的怒号。

温热的血液顺着指缝流淌下来,一滴滴坠到地面上,还未及笄的女孩细瘦成了一把小骨头,留不住太多生气,顷刻便散得干干净净。

眼前笼罩着一层迷蒙不散得雾气,他睁大了眼睛,也没能看清发生了什么。

苏涉暴起后很快被重新压制,脸重重地压上泥土,却疯狂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蓝忘机,那位大人的话一开始我还不信,现在却不由得我不信了,你叛国时可曾想过今天!你们事先立约里外勾结的时候可曾想过今天!放开我,混账!你们抓错人了!”

秦国将士都不明白他这是在发什么疯,手上却是越发用力了。然而蓝忘机根本没时间理会苏涉的癫狂。

那女孩被一箭贯心,他不必上前,都知晓了必死的结果。

魏无羡却仿佛无知无觉一般,没吭出一声。

天穹被渲染出光明的颜色,这里依旧长夜未央。




魏无羡突然想起,自己之前保证过的,“只要我不死,你就不会有事”。

可是真正到了生死别离之时,却是完全反了过来。

他手里的长剑还未放下,那血浸入他指缝,顺着长剑的纹路蜿蜒进泥土里。

他想起之前自己收拾那些破旧武器时,从中翻出了一把吴钩,虽然遍布斑斑锈迹,却让他无比怀念。不过毕竟不是什么好的回忆,见女孩很感兴趣的样子,便教了她如何使用。吴钩之法,斜劈为上,她用得很顺手。

后来那把剑折断了。

这个总是一脸嫌弃的女孩子,他也终于没能保护住。

眼前大片光影闪烁,明暗交织成一副瑰丽的画面。魏无羡终于清楚发生了什么,周身剧烈的颤抖起来,发出一声凄厉不似人声的哀啸。

有人逼近,他拾起滔天的恨与怒,一剑刺出。




蓝忘机无法再前进一步。

那把剑抵在他心口,心脏的跳动几乎连着锋刃都颤动起来。他嘴唇动了动,想叫他的名字,却最终没能叫出口。

魏无羡的瞳孔中一片茫然,惟有恨意明晰可辨,自己的身影倒映其中,都被染出疯狂的血色。他意识到,此刻的魏婴,也许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于是再多的话,他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惊得呆了的秦国士兵这才反应过来,将他从剑端拖开。那群楚人亦是上前,将魏无羡护到身后去。




之后的场景是疯了一般的旋转跳跃。墨家士子碰见了正在路上的温宁,一行人共同赶赴崤山,以第三方的强硬姿态带走了神志不清的魏无羡。

苏涉坦言,一位燕国的大人物密信于他,言蓝忘机勾结齐楚外党,而秦燕早有约定,六国攻秦之日,便是燕国叛出合纵联盟,与秦联手之时。因此他才寻衅六国,以求头功。

蓝忘机重创,被迫回咸阳休养,一直到六国合纵真正展开攻势,才拖着伤体领过军罚,守在了函谷关口。

这旷世纵横一仗搅乱了天地与阴阳,最终止息,蓝忘机军功卓绝,爵至关内侯。

而他从未放弃寻找。




后,郢都一战。暮春兴兵,秋后方休。

蓝忘机大败温旭,楚国逼不得已,与秦缔结盟约。




蓝忘机回咸阳复命那天,第一场雪温柔地覆上雍州大地。

蓝忘机回府,换上一身玄色袍服,家臣上前,道:“含光君,宫中设宴,王上……”

言而欲止。

蓝忘机淡色的眸子向他一扫,家臣只得继续说了下去:“并不全是庆贺您郢都之捷。朝中新来了一位上卿大人。”

上卿之职可谓不低,权同丞相。蓝忘机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恰好此时车驾已准备就绪,他低声吩咐过几句,起身前往咸阳宫。

他一向喜静,不喜人打扰,家臣们路上一句话不多说,仿佛不存在一般。蓝忘机闭目养神,却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来。

夷陵之战秦军大获全胜,温旭携所部向东逃窜,大战甫一结束,蓝忘机便飞马赶赴云梦泽。

只可惜,温情离开了,他想尽办法登上了那座湖岛,竹木干栏落着一层细小的灰尘,很久没有人来过。只是墙壁上却刻着几个大字。

山有木兮木有枝——

蓝忘机想,那言之未尽的下一句应当是:心悦君兮,君竟不知。

后知其意,已迟。

他心头一悸,睁开眼睛,家臣低声道:“含光君,到了。”

他下车,立马有内侍上前引路,绕过重檐庑殿,五脊六兽的恢宏霸气,一处别致的小院藏在宫闱重重后,不仔细看根本无从发现。

老内侍只负责带路,停在门外,不会再进一步,蓝忘机颔首,独自前往。

他其实也有些好奇,那位上卿大人,究竟是何许人也。

正这么想着,与出门的一人撞了个正着。

那人一身白袍,一件斗篷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松软的毛领依偎着脸侧,更显他肤白胜雪。他撞了人也不发脾气,只是象征性地“哎呀”了一句,散发无冠,抬头冲蓝忘机一笑。

蓝忘机心跳倏的一个打突。

那位年轻的上卿一施礼,笑道:“洛阳,魏无羡,见过含光君。”




五年相知,五年离索,三年追寻,这十三年,终得偿所愿。




#完了
#有点仓促了,以后会改的,我不想留到明年QAQQQQ哎嘛我歇两天,有点废话和各位唠一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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