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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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羡】山有木兮 贰·采葛

《国风·王风·采葛》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毕竟行伍出身,一身层层叠叠的陈年旧疤,断一根肋骨并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大伤大痛。第二日东曦未驾,蓝忘机便准时地睁开了眼睛。

被梦境折磨了一宿,初醒时呼吸微微纷乱,耳畔仿佛还残存着沉重鼓角与人声沸反,而身边的那道呼吸轻极慢极,柔软得像是某种动物。

蓝忘机静待心头那阵莫名的烦躁与悸痛褪下,才偏头去看身边的人。

他从昏迷中醒来便已是黄昏,再加上身上有伤,魏无羡自然不同意他当天下岛,却许了第二天亲自送他回去。毕竟是出于好心,那边有自家兄长统筹,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乱子,蓝忘机见云梦泽夜雾纵横,确是不宜出行,最终点头应允。

二更时分,他正准备就寝,那厢魏无羡抱了一床被褥,自然至极地扔到了他身旁。

蓝忘机的询问还没来得及出口,那人便抢先回答道:“看在我是你救命恩人的份上,卧榻匀我一半可好?家里没别的地方,虽然快到中郢了,但云梦泽的晨雾还是很冷的,想来含光君也不会忍心让我睡到地上。”

“你休息,”蓝忘机心头一动,却按下不表,随手取过一件外袍披上,“我寻其他……”

他还没有说完,就感到后颈被什么东西轻扎了一下,手脚顿时抽筋剥骨一般毫无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魏无羡将他拖回榻上,细心体贴地掖好被子。

“魏婴!”声音里有一些警告的意味。

魏无羡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一般,自顾自地站在一边开始kuan yi jie dai。寻常人家的衣服没那么讲究,制式简单,魏无羡这一身,只是用腰带随意束着,解开来到也轻易,不过轻轻一拉的功夫。

黑衣坠下,堆成脚边墨色的泉水,雪白的中衣衣料柔软,一片淡色的阴影自他肩胛一路流畅地蜿蜒至腰际。而那人露在空气中的伶仃腕骨细瘦到惊人,肤色白皙更胜衣料几分,在灯火煌煌下近乎耀眼。

他伸手解开发带,殷红的一道痕迹缠绕在手上,当真像是沾染了满手的鲜血。

脑海中有什么画面闪过,疼痛只是须臾一瞬,蓝忘机终于从一片空白中找到那句“非礼勿视”,匆忙别开视线,有些不合时宜的想:他为何这样白。

不是那种各国王子皇孙被荣华堆砌起来的白,也不是蜀中人士长年不见阳光的白,他白的毫无血色,恍若大病初愈

自然也不会是一个“渔户”常年风吹日晒该有的肤色。

魏无羡回头,看到蓝忘机闭着眼睛,将头转到一边,便有几分好笑地道:“嗳,含光君,你在干什么?”

蓝忘机不应。

魏无羡顿觉无趣,吹熄了灯烛,悉悉索索爬到靠里的一边躺好,一扬手去了蓝忘机颈边的小针。

蓝忘机感到颈处一松,手脚虽然还有些酸软,但好歹能动。魏无羡翻身背对他,打了个哈欠道:“躺都躺了,就不要想着什么不合礼数了,今日休息足了,明日还要送你去夷陵。”

“郢都外的秦军撤了,大军在夷陵集结,泽芜君接手了你的烂摊子,对外封锁消息,别人只当你是王命急召,回咸阳复命了……”魏无羡低笑一声,含混道:“休息吧。”

然后许久没有动静,那道呼吸逐渐平稳。蓝忘机轻声叫他:“魏婴?”

不应。

蓝忘机直觉他是装的,却也不好拆穿。魏无羡发丝柔顺,铺开来是很广的一片,窗外是云梦大泽的月色如华,银光穿透迷蒙水雾映射到地上,显得朦胧而虚幻
水面太过平静,这里连水声都稀缺,蒹葭相互摩挲切切擦擦,偶尔几声雎鸠啼鸣显得空旷辽远。

他为什么提到“中郢”?蓝忘机扣起了手指。

齐国临海,文化本就自成一格,历法节令与中原大陆有所不同。其他诸侯国为了整齐民俗和督促农耕,效仿周王室将一年分为二十四个节气,何时播种,何时收获,说得请清楚楚。齐国则不同,他们一年足足有三十个节气,自第一任国君太公望起便是如此,很多中原人甚至闻所未闻。

临淄有稷门,宣王好游士,设馆于此,广纳天下志士英杰,是为稷下学宫。在那里听过几年学的,说齐话,食齐粮,着齐服,都算得上是半个齐人,绕是如此,几年下来仍分不清什么“义气至”“白露下”“大寒之阴”的还是大有人在。

这个魏婴……却分明一副熟稔的样子。

云梦泽千泊万岛,出入一趟只是想想都觉得不易,周围也没什么人声,水禽叫得欢快放肆,想来此处也不是什么近岸之地。他若真是避世隐士,又是从何处得到世外消息的?

为何自己,偏偏对他提不起半分警惕,这才让他轻易得了手?

一夜无话。

短榻不过方寸,两个人几乎是隔着薄被与中衣相贴。蓝忘机本就不习惯与旁人如此亲近,有些羞赧地预备起身,却突然感到袖口扯动。

他低头,看到袖口被魏无羡轻轻拉着一角,那人似乎被这个小动作惊扰,霎时睁开了眼睛。

蓝忘机被他眼中的凶戾刺到,心中升起一丝骇然。

然而就当他准备仔细观察一二的时候,魏无羡却敛了神色,自觉放开了捏住他衣袖的手指,“不好意思啊含光君,我野惯了,睡觉不怎么老实,总喜欢乱抓乱蹬。”说完翻身背对他,万分疲懒地摆手,“岛上你随便转,我再睡一会儿。”

蓝忘机站了一会儿,见魏无羡似乎真的是倒头就睡,也不好揪他起来问个清楚,只得先去忙自己的事。

他先是将魏无羡丟到地上的黑衣捡起叠好,然后才去找自己的衣服。一圈下来毫无收获,“睡着”的魏无羡却突然开口:“床头那一身……就是给你准备的,不用谢我。”

蓝忘机盯着他,他又不出声了,闭眼装死。

就像是秦人喜黑,楚人爱艳,洛阳王幾的子民守着旧的衣制乐度,魏国将奢华演绎到极致,环佩玲珑叮当作响——蓝忘机被那位任祭酒之职的叔父带大,学了一骨子的雅正严恪,年少时衣着多是白衣轻衫。

衣料颜色越深,需要漂染的次数就越多,也就越尊贵。然而被染料多次浸泡,衣衫便不可避免的有些僵硬,几重衣一裹,行动也会不便。蓝忘机自二十五岁入秦,蓝曦臣便为他备了几件黑衣出入朝堂,大袖夹袍以示敬意,然而私下里,他还是着白衣多些。

魏无羡准备的,正是一件白衣。似是受赵国影响,袖口略窄,有些胡服的味道,然而对蓝忘机这种常年出入沙场的人来说,真是再合适不过。

魏无羡对他的了解如此细致入微,如果不是搜遍过往的记忆也没有找到关于此人的分毫的话,蓝忘机真要怀疑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一段交情了。

蓝忘机最终还是换上衣服,出了门。

此时天光大开,云梦泽的水雾总算是散开一些,显出此地的天钟地秀来。入眼是水波浩淼,极目远眺,天水在远处合而为一,近处沙石细软,寥寥长着几丛兰芝香草,不知名的树种从岩石的缝隙间穿出,与细竹一同撑开方寸大小的绿色屏障。

一只白鹿窝在干栏下的阴影中,听到动静扑棱了一下耳朵,蹿到空地上冲蓝忘机欢快地转圈。蓝忘机从干栏上走下,它便撒着欢地凑过来,绕着他挨挨蹭蹭,亲昵中有一些讨好。

蓝忘机记得那人说过,是这头白鹿救了自己。他也有自己的战马,却从未被这样亲近过,一时间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好,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才抬手摸了摸它柔软的皮毛。

白鹿听话的不再乱动,站在原地一副很受用的样子,伸出舌头舔了他的手心。

蓝忘机围着岛转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用于绝江渡河的工具。这里仿佛独立于外界,与尘世没有丝毫联系。

更何况那人,确是有几分难言的气质,他像是夺天地造化而生的山鬼,灵秀飘渺却也捉摸不定。

蓝忘机向来不信鬼神之说,这个念头只是在他心头闪过一瞬就被抛弃。他摇了摇头,正准备回到那座干栏去,就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喊道:“魏无羡!你出来!”

只这一声,之后的声音小了下去,怒气犹在空气中盘旋不休。蓝忘机脚步一顿,知道自己现在不该露面打扰,便与白鹿一同静候在原地。

过了许久,那阵小声的争论终于没了声息,他才缓步从林中踱出。

屋前的沙地上多了几个脚印,声音的主人却不见踪影。此时水面上已经起了淡淡的雾气,阳光隐在云层后,云梦大泽水泛青黑,蕴着几分不起眼的波光,一场暴雨正在酝酿。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魏无羡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边,似有所感:“忽然而已。人生俯仰,宇宙无穷呐含光君。”

“我竟没有想过,尸子也会有拥趸。”蓝忘机淡声道:“你是何人?”

“亡国之人而已,逃到这烟泽云梦,当个闲散渔户。”魏无羡摆了摆手,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震泽银鱼,要尝尝吗?”

蓝忘机谢绝了他的好意,心中的疑惑却不曾放下。

“伤还痛吗?”

“已无大碍。”

“给,”魏无羡突然丢给他一样东西,“知道你们讲究多,散发无冠不肯出去见人的,我这儿也没这么规整的东西,随手削了一个,你也别嫌弃。”

下意识地接住,入手还有竹木的清香,蓝忘机一愣,低头去看这个做工其实并不粗糙的小玩意儿,散开的发丝从肩头滑落下来,轻拂上竹冠打磨圆润的边角。

他默了片刻,轻声道:“多谢。”

不管怎么说,至少对方没有恶意。

魏无羡嘴角闪过一丝苦涩,用尽全力才将那句“你我之间不必言谢”压在舌下,话到嘴边变成了:“能得含光君一句谢,真是三生有幸。我白身一条,也没什么好带的,含光君若是不介意,咱们就此出发,这天色又不对劲了,迟一会儿我怕雨降下来,又得耽误几天。”

他说话的时候,蓝忘机已经动手将发冠束好,微一颔首表示同意,“有劳。”

白衣翩然,不染纤尘,端的是一派清俊的嫡仙模样。竹冠束发,风姿卓然,一言一行自成清正,布衣士子的绝顶风范也不过如此。

白鹿自觉伏下身子,眼巴巴地望着蓝忘机,魏无羡一拍它脑袋,笑骂:“混账玩意儿,平日里叫你载一载我,各种心不甘情不愿的,怎么到了含光君这儿,就换了个态度?”

白鹿将头扭到一边去,赏了他一个后脑勺。

蓝忘机对这一人一鹿莫名的斗气毫无办法,坐上了鹿背,转而面向魏无羡,有些迟疑:“你……”

“我自有其他方法,”魏无羡挑了挑眉,“晓得毋?”

此前两人一直是用正统雅言交流,乍然冒出这么一句,蓝忘机一愣,居然没有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楚语自带几分绵软缠绵,再配上那人戏谑的表情,小钩子一般勾得人心头一突。蓝忘机一瞬有些明白,为什么羋良夫会陷在郑袖的温柔乡里无法自拔了。

他摇了摇头,将这种念头从脑海中甩出去。

白鹿缓步朝着岛边走去,魏无羡跟在它身后不远的地方,负手而行神魂放空,也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行至水边,他才回过神来,冲蓝忘机一笑:“含光君稍等片刻,我去取些东西,您在这里看看,能不能发现出入这座岛的奇巧来。”

说完向一块巨大的白石走去。

蓝忘机看到水中飘着一杆细竹,仔细观察才发现细竹顶端有一根几近透明的线蜿蜒在水中,竟是一支鱼竿。魏无羡走到那儿,毫不在意地将那支竹竿捞起来,“昨日忘了收了——好在夜里没起风,不然我还得重新削一支。”

“愿者上钩。”蓝忘机冷不丁开口。

“含光君好眼力,”魏无羡笑着将鱼线的末端展示给他看,该有鱼钩的地方却空无一物,“之前温情还跟我说你头部受创,搞不好醒来后会耳聋眼瞎口不能言的,害我惴惴许久,现在看来没什么问题嘛,只是……”他突然住口,低笑着摇了摇头,“算了,无事便好。”

蓝忘机眉头微微一皱,魏无羡从石后提了什么东西,慢悠悠地回到这里。他在白鹿屁股上一拍,“走吧,别愣着了。”

白鹿愤怒地飞起后蹄,他却是早有预料一般,大笑着一个回身灵巧躲过。

白鹿怒着在原地转了几个圈,一副想收拾这个倒霉主子却又没辙的忿忿样子。直到蓝忘机在它头顶轻轻拍了拍,它这才想起背后有人,跺了跺后蹄,决定离那个笑的欠揍的家伙远远的,后蹄一蹬弹向水面。

蓝忘机平静地看着越来越近的青黑湖水,一点也不惊讶,昏迷中一点模糊的画面正在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真相。

鹿蹄踏上实处,一声闷响随着水波漾开,薄雾似乎都被冲散些许。

水面下果然有暗桩,不得解法的人根本无从出入。白鹿走过无数遍,对暗桩的分布心里有数,不做片刻停留地飘然而去。

此刻的云梦大泽风浪具寂,仿佛一滩死水一般,平静得有些骇人,而水下不知有多少暗桩蛰伏,许还藏着几分杀机。

这无疑是个令人咋舌浩大工程,蓝忘机在心中叹过这鬼斧神工之笔,忽然若有所感地一抬头。

隔着一层朦胧水雾,魏无羡已经远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四肢和躯干尚且分不明晰,更遑论几个鼻子几个眼了,蓝忘机却无端生出一种与他目光相交的感觉。

心头狠狠一动。

蓝忘机收回目光,有几分迷茫地低声自语:“你究竟是……何人?”

自是无人应答。

白鹿跳上一叶等候已久的小舟,将蓝忘机放下,偏头咬住一截绳索一拉,已经滑开了几寸的小舟生生止住,停在了水面上。

蓝忘机看了看那截短绳,沉吟片刻,手掌抚上船舷的镂空纹饰。

他猜过许多魏无羡的背景,却独独没有想过是墨家。

水下纵横交错着牵机引线也许是几百条,也许有几千条,他们共同构成了一个庞大而复杂的系统。蓝忘机并非墨家士子,也向来无心机巧奇术,自然看不出什么门道。

水上突然传来一阵飘渺的歌声。

歌者仿佛是有意为之,几个音被他唱得模糊不清,像是被云梦水雾晕开了去,荡开一阵袅袅的余韵无穷来。他嗓音清越,合着古老而质朴的拍子,平白带出一股九州八荒的沧桑,亘古的风盘旋千万载,如今终于轻柔地抚上水面。

“滥兮抃草滥,予昌……昌州……缦予乎昭澶秦逾……”

蓝忘机静心听了一会儿,只觉这曲调前所未闻,不同于《诗经》中的任何民风歌谣,词句更是古奥晦涩,似乎是某种失落的楚地方言,闻者难知其意。

这曲子仿佛将三楚的所有烟雨都揉进了发音中,听起来既柔软朦胧又清甜舒缓,水波般荡漾开一片浅淡惆怅。

魏无羡踏水而来,披一身水雾迷蒙,分明只是刚刚现身,却在下一刻飘至舟前。

白鹿自觉蹭到另一边卧下,两人一鹿分踞两边维持住平衡。白鹿重新一扯绳索,小船无风自动,悠悠向远处飘去。

魏无羡腰上别着一把吴钩,衣摆沾了水露,颜色更深几许,衬得肤色更白,薄唇没有一丝血色。他将一双木板样的鞋子从脚上脱下,随手丢进了船舱里。

白鹿被声响惊动,警觉地抬头扑棱了几下耳朵,看到魏无羡后又重新埋下头去,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

“你是墨家的人?”

魏无羡顺着他目光看向那个纹饰,笑着摇了摇头,“并非,只是当年有几分交情罢了。”

这样繁复的浩大工程,看起来可一点也不像“几分交情”。蓝忘机浅色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比云梦泽的湖水还要沉寂三分,清澈通透如同上好的琉璃,“曾闻吴越有温氏一族……叛国,终至越国倾覆。族中有一女子,名为温情。”

“嗯。”

嗯过一声后便再无动静,似乎是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

蓝忘机平素喜静,从不知寂静也可以如此难熬,他总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于是他也确实开口了:“你方才……唱的是什么?”

“《诗》本不收吴楚越的,含光君未曾听闻也是正常。”魏无羡笑笑:“越地渔人口口相传的歌谣罢了,没个正统名字,上不得台面,若感兴趣,我重新唱予你听。”

他在船舷上打着拍子,水声相和,低低开口。

原来那样清越的嗓音,压低来也有令人心头一颤的魅力,如同最温暖的水流淌开,氲出越地江上寒月。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顽而不绝兮,知得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蓝忘机,接上最后一句:
“心说君兮君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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