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拾肆

键盘上面撒把米,鸡都写得比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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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羡】安于星辰


·给若安宝贝儿 @林若安 的生贺√好友第十三个月啦哈哈
·我流星际pa,瞎那个啥扯,一个字都憋信,只存在于对话与回忆中的叽【……】

直至天主垂允,为人类揭示未来图景的那一天到来之前,人类的所有智慧都包含在这四个字里面:“希望”和“等待”。
——大仲马《基督山伯爵》

魏无羡人还没完全清醒,先将自己从头到尾摸了个遍,隔着厚厚的宇航服,他也不知道胳膊腿有没有缺席的,迷迷糊糊摸了半天没摸出个所以然来,只得作罢。

有点想吐,有点晕,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很可能是轻微的脑震荡。他坐起来晃了晃头,更晕了,索性重新躺回去,突然发现自己其实还有一件事情可以做,干裂的嘴唇动了动,“……陈情,咳,陈情你在不在?”

冷冰冰的女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机体受损超60%,请问是否语音启动AI程序?”

魏无羡清了清嗓子,道:“启动。”

基因锁通过,语音指令接收成功,“叮”的一声轻响过后,整台机甲开始小频率抖动,仿佛是一架钢铁巨兽“活”了过来,正在舒展全身筋骨。半分钟后,一切异响戛然而止,周围一片死寂,一个清冷的女声道:“魏先生。”

魏无羡长出了一口气。

人工智能重新启动,机甲便凭空多了一个睿智的灵魂。一个小小的医疗舱从角落里滑了出来,魏无羡挣扎着爬进去,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医疗舱里的机械手不由分说卸下了那身蚕蛹一般的宇航服,顺便给他补充了一点生理盐水。魏无羡问:“还有没有甲状腺激素之类的,兴奋剂也行,先来点。”

“不可以。”陈情拒绝了他,“您现在的身体状况十分糟糕,我将先为您注射少量葡萄糖,之后尝试注射Ⅳ型营养剂。”

魏无羡抗议无效,只能问些别的:“现在是什么情况。”

陈情沉默了两秒,给他展示了机甲的受损数据,以及一段行军记录:几架型号相同,外观相近的重甲突然毫无征兆地对着队伍最尾的一台重甲开火,高能粒子流疯狂地铺排了宇宙无足轻重的一角,那台重甲仓促撑开的防护网根本没撑过多长时间,在五秒左右的时间里碎成了渣,随后那台重甲直接脱离了备用能源,以最大的加速度猛地后撤……画面一片漆黑。

像一小粒金属钠投进汪洋,火花倏地闪过,倏地无影无形。

宇宙太大了,太辽阔了,总让人有一种“我做了什么别人也不会知道”的感觉,仿佛原始的冲动与嗜血的渴求在近乎无限的空间里狂躁膨胀,挣脱人性的牢笼。

“您强行关闭了我,我并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陈情刻板的女声不带一丝温度:“我刚才关闭了所有多余的功能,单方面汲取着不知名的恒星光能源,陈情号现在是一块太空垃圾,正自由漫游。”

被划为了“垃圾”的魏无羡恍若未闻,道:“温晁他们呢?”

陈情默了足足十五分钟,“抱歉先生,我无法搜索到他们的坐标。”

一般来说只有两种可能:一,他们超出了陈情号的搜索半径;二,他们成了太空垃圾。魏无羡比较倾向于后者,因为后者让他心情好些。

陈情道:“您为什么要关闭我?”

“因为我在你那儿存了一份文件,如果你的机甲核能成功脱离,并且半年内没有被重新激活的话,就会将这份文件发到相应的人手里。”魏无羡的声音几近微不可闻,眼皮有些打架,他困得要死,道:“兴奋剂呢,来给我打一针!”

“不可以。”陈情再次拒绝了他,Ⅳ型营养剂带着少量助眠的药物打进了魏无羡的胳膊。

“真是岂有此理,自主权限这么高,又冷冰冰的,蓝家做出的AI莫不都是你这个样子?”魏无羡的意识有些模糊,似乎听见陈情说:“我的性格是您设定的,只是当时您喝醉了,再加上与江先生的赌约,所以AI的性格是以蓝先生为模版设定的。”

陈情刻板地道:“不过瓢了。”

一股扑面而来的大碴子味,魏无羡百思不得其解,哪儿像了?


蓝忘机是一个怎样的人?

很多人提到这个名字,第一个想到的可能是那一串光辉灿烂的头衔:什么什么教授,什么什么终生成就,什么什么特聘导师,什么什么理论的奠基人之类的。这人是个一头扎进科学的海洋并貌似不准备上浮的“做实验的”,长着一张放眼整个银河系都排得上号的俊脸,而且这张脸在他本人并不知情的情况下,诱骗不少女孩子进了天体物理的大坑……然后被虐的死去活来。

简而言之:明明可以靠脸,却偏偏要靠才华。

但,魏无羡知道他光环以下是个什么样子,知道那副肉体凡胎也会喜会怒,知道他口味清淡,并且有什么话都憋在心里从不外说。一丝不苟,所以就特别讨厌不守规矩的——比如魏无羡这样的。

在这个基因改革后人均年龄达到了三百岁的年代,十五六岁还被规划为“童年”。人类蜷缩在小小的太阳系里,像是被小小玻璃瓶装着的蚂蚁,蚂蚁也分三六九等,有人住在宜居的地球母星,有人被发配到遥远而寒冷的海王星。

魏无羡就是在地球认识蓝忘机的。

印象中的蓝忘机不怎么爱说话,总捧着书本泡在图书馆里,而魏无羡因为打架被教导主任扔去扫了三个月的图书馆,并成功利用这短短三个月的时间,与蓝忘机交恶。

魏无羡的作案动机十分简单:一个人能没意思成他那样,可真是太有意思了。他十分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放着那么方便的电子书不看,一定要大老远跑到图书馆,看那些难伺候的纸质书;其实蓝忘机也很不理解,自己为什么放着那么方便的电子文本不看,一定要去图书馆看那些观赏性大于实用性的纸质书籍。

后来么,魏无羡加入了太空军,远赴海王星,蓝忘机着手了科研,两人分道扬镳。


魏无羡醒来,眨了眨眼,有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会梦见蓝忘机,还是那个青涩的小蓝湛,而不是后来端正雅量的蓝先生。陈情道:“魏先生。”

魏无羡撑着医疗舱的边缘爬起来,接过医疗舱递来的水,问:“我睡了多久?”

“七个小时,”陈情回答道,并在他眼前展开一片光幕,“我认为您应该会对这个感兴趣。”

那是太空中的图景,几架报废的机甲围绕着未知行星缓缓转动,像是几颗品相不佳的卫星,破碎的零件绕着星球洒成了一个稀疏的环,仔细看,能发现那些小小的、太空军的标志。

魏无羡只扫了一眼便有了判断,“温晁他们。”末了吩咐陈情:“靠过去,看看有没有还能用的零件,拆下来。”

陈情放出了勤勤恳恳的小机器人,去对这些残骸动手动脚,魏无羡靠在医疗舱上,往兜里一摸,没掏出酒来。

“我收走了,”陈情冷冰冰地道,也许是那副图景的缘故,她的声音听起来又空旷又辽远,仿佛来自宇宙的彼端,不带一点人情味儿,“魏先生,武器库空了,我需要您的一个解释。”

“你觉得呢?我用一台关闭了人工智能的机甲,把七台四动力核的重甲轰成了渣?”魏无羡耸耸肩,“承蒙错爱,魏某人好像没这么大能耐,退一万步讲,就算真是我干的,那我也只是正当防卫。”

魏无羡轻描淡写地说:“但他们若是想拿我当小白鼠实验虫洞,那我不介意送他们去实验一下虫洞能承受多大打击。”

陈情默了片刻,道:“是你干的。”

“是我,怎么?你要扣我功勋吗?”魏无羡坐到驾驶位上,两条腿懒懒地叠在一起,“鬼知道那个虫洞进去了会怎么样,我现在还活着完全是命大,而我们现在连在哪儿都是未知的,搞不好一辈子都回不去了,所以我并不觉得我那几枚导弹开错了。他们活该。”

陈情终于没再说什么。AI的程序写满了遵纪守法,人权至上,遇到这种情况甚至会拒绝接受驾驶员的攻击指令,这才是魏无羡关闭陈情的真正原因。

魏无羡长出了一口气,几架满载的小机器人吭哧吭哧飞回来,他拍了拍手,准备着手检查一下温晁他们留下的遗产。舱门打开,他随口交代了一句:“定下位,看看我们现在在哪儿,还有没有机会回到太阳系了。”

陈情早有准备,利落报出了一大串复杂的星际坐标,顺溜得仿佛是个技艺娴熟的相声演员。

魏无羡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走出两步,脚步倏的一顿,有些诧异地回头,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你……重新说一遍?”


这个坐标他绝对不会陌生。


蓝忘机操作全息投影仪的时候习惯将袖子挽起来,以免在讲课的过程中误触。星河围绕着他旋转,辰光落在他眼角发梢,又神秘又瑰丽,不少女孩子一边做笔记一边偷偷用眼睛瞅他,看着看着不自觉就走了神,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落下了一大截,再面红耳赤地赶上进度。

不过今天是意外情况,一多半女孩子偷看讲台上的蓝教授,还有一小半女孩子偷看教室角落里打着哈欠百无聊赖的魏少校。

……总之没有听课的。

魏无羡戎边在外,少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机会,好容易回趟地球,决定来听课陶冶一下情操。然而蓝忘机颜值再逆天,也架不住这门课着实枯燥乏味且晦涩难懂,魏无羡听了一会儿觉得大脑快爆浆了,忙不迭学海无涯回头是岸,开始专心致志地欣赏蓝忘机。

没看多久他就有些纳闷了,教室里很热吗?蓝忘机的耳朵都红了?

“所以您的意思是,这里有一颗暂时没有被观测到的星球是吗?”居然真有听课的,还听懂了,“可是您是怎么确定它的存在的呢?”

“理论数据与实际数据的偏差。”蓝忘机随手打开一个文档,密密麻麻的公式弹满了好大一块地方,台下的众人不自觉向后一仰,仿佛被那些佶屈聱牙的公式糊到了脸上,魏无羡觉得眼睛一疼,学生们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距恒星距离约为一个AU……”看懂了结果的人已经傻了,“引力……引力约为地球的0.98倍,半径为地球的0.95倍……”

但凡听了几节课的人都该明白这一组数据意味着什么,蓝忘机道:“符合具有完备大气的条件,初步怀疑星球表面存在液态水。”

学生们默了一刻,突然炸了锅一般开始不管不顾地疯狂讨论,这个消息实在太劲爆了,而蓝教授事先没有任何高能预警,无怪他们CPU过热当机。这一串数据说明什么?说明这颗星球上兴许存在地外生物,还可能适宜人类居住啊!

居然就被蓝教授这么随随便便地提出来了!

但学术界分明没有半点与这颗星球有关的风声传出。有学生迫不及待地道:“您为什么不公布呢?如果能探索这颗星星……”

“那很贵啊,同学。”声音是从墙角穿过来的,谁也没想到来划水的魏少校居然开口了。魏无羡见半大孩子们一个个兴奋地盯着自己,先抬了抬头与蓝忘机对视一眼,得了他默许后才继续道:“能源?人手?队伍?机甲?这些都是钱啊,况且你们蓝教授说了只是‘怀疑’,理论与实际毕竟差了十万八千里,要是到了那儿只发现了一颗大石子,什么别的都没有,那这一路的成本要算在谁头上呢?况且……”魏无羡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那个坐标,叹道:“太远了,三四百年的人生全花在了路上,搞不好降落的时候都十世同堂了呢。”

没人为魏少校的冷幽默捧场。

恰好教室里的AI提醒到了下课时间,蓝忘机有条不紊地将文件夹关闭,浮在虚拟星河里的公式一条条地飞回他的个人终端。只有那片造价不菲的三维星空还缓缓转动着,复杂的轨道线逐渐变淡,消失,终只剩下纯粹的星星。

学生们三三两两讨论着走出教室,偶有一两个大着胆子与蓝忘机告别。魏无羡等人都走光了,才慢吞吞地走进那一片星光里去,道:“是骗人的吧?”

蓝忘机偏头看他,“什么?”

“那颗类地行星,”魏无羡一摊手,“我不是质疑它的存在,只是在想,你应该不满足于让它只存在于算式里,不然你不会和这些毛都没长齐的孩子提。”

蓝忘机没有说话,就算是默认了,一颗蔚蓝的星球贴着他的脸颊飞了过去,在无边的黑暗里,又孤独又自由。

魏无羡突然觉得有些口干,不得不清了清嗓子才继续道:“你这个算了多久?”

蓝忘机道:“大部分数据都是我母亲生前演算的,我只是完成了最后的步骤。”

那也很厉害了啊。魏无羡心想。他将个人终端递到蓝忘机面前,道:“我有个事麻烦你一下,我机甲上这个AI,你给重新取个名字呗?”

蓝忘机看着“随便”两个字陷入了沉思。

魏无羡解释道:“这个我得说明一下,当时我喝得有点醉了,设置完了AI的性格,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要死不死那个傻AI偏偏在这个时候提醒我为人工智能命名,我就说了个‘随便’……”魏无羡说到这里噎了一下,末了面不改色道:“你家出的AI都是这样吗?”

蓝忘机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不是”还是“不知道”。

“不过还好可以改名,给点意见呗蓝教授?”魏无羡抱怨:“我想了十多个都不满意,江澄那家伙还不如我呢,给电子宠物起名‘菲菲’,‘小爱’的人能提出什么建设性意见来,思来想去,还是你比较靠谱。”

蓝忘机眼里依稀有了点笑模样,不过片刻就隐去了。他收回了飘在空中的最后一条公式,有意似无意道:“你可以随机生成。”

魏无羡说:“那我试试。”然后飞快地随机生成了一个,不满意,再重新试,转眼换了三四个,却总觉得差点意思。他一把拉住蓝忘机,将个人终端递过去,道:“你手气比较好,你来。”

蓝忘机挽上去的袖子还没来得及放下来,魏无羡手指扣着他平稳的脉搏,掌心里的小小跳动震得他整个人都呆了,忘了放手。蓝忘机很给面子地没有将他的手甩开,甚至随手在浮空窗口上点了“确认”。

这一次的名字是:陈情。

“诶这个好听,”魏无羡心满意足地保存了,假装若无其事地松了手,将手背到身后去,道:“多谢你啦蓝湛。”

与蓝忘机肌肤相贴的地方好像凭空燃起了一把火,热度经久不退,它穿越了曾经与此刻,将其间漫长的时光付之一炬。

原来这个不苟言笑的人也是温暖的,温暖到近乎温柔。


魏无羡回想起这么一桩往事,唇角愉悦地勾起一个细小的弧度,也不去检查那些捡来的鸡零狗碎了,对陈情道:“温晁他们的机甲比我这个好太多了,直接用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对了,你知不知道你名字哪儿来的?”

惨遭嫌弃的陈情号在维修程序下委委屈屈地开始了自我修复,陈情身为机甲的灵魂,和它荣辱与共,不冷不淡地回了一句:“知道,数据库显示,是抽奖送的。”

“哈哈哈哈哈……”魏无羡笑了一会儿,靠着门框懒懒道:“其实不是。蓝湛这个人……怎么跟你说呢,他随手做了个小病毒,入侵了我个人终端的后台,建立了一个简易的双向链接,假装是随机抽到的名字,其实是他自己录入的,你说逗不逗。”

陈情:“……”

人工智能平板的思维并不是很能理解。

魏无羡随手抓了抓头发,笑容突然淡了很多。

那颗遥远的星球,那个遥远的人……他可能回不去了。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三百七十多年的漂流而已,他现在孤身一人,基本没可能在太空的极端环境里全身而退,也不能保证不死在路上。四百年能发生很多事情,它毕竟不是训练时的四百米冲刺,冲过终点一头扎进的还是那个温柔的怀抱,一旦岁月腐朽在漫长的旅途中,那么迎接他的将会是一个面目全非的世界。此路道阻且长,还不一定通。

他像一棵被海涛卷进了汪洋的苇草,九死一生劈波斩浪,却意外地发现了彼岸的新世界——只是回不到那块让它扎根的土地了。

魏无羡盯着机甲的修复进度条走神,陈情好心提醒道:“预计修复将在标准时八小时二十一分十五秒后结束。”

“你这个小兄弟,怎么能随便打扰人家的思考呢。”魏无羡将伤春悲秋存好了放在一边,决定暂时不去深想那个令人患得患失的问题,转而与人工智能扯皮。

陈情据理力争:“虽然我知道那只是一个临时的称谓用语,但我还是要提醒您,我的设定其实是女性。”

太空环境能放大所有的负面情绪,焦虑,狂躁,等等等等,不一而足,长期与宇宙打交道的太空军如何保证心绪稳定就成了学术界的经典问题。最初甚至有人提议解禁部分情绪药剂的使用权,但后来出现了嗑药过度机毁人亡的事故,这个计划只能被勒令禁止。

因此太空军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机甲AI一律设定为女性。大概是相信女性天生的平和与包容可以平复部分负面情绪,而且太空军差不多都是大老爷们,跟女性在一起——哪怕是假的——更会克制情绪。一般来说机甲驾驶员都会将AI设置为自己喜欢的性格,比如温晁的AI名为“王灵娇”,人工智能如其名,娇声嗲气,报一个星际坐标都报得山路十八弯。

有人会觉得骨头都酥了,比如温晁;有人觉得不到一百岁就骨质疏松未免也太可怜了,比如魏无羡。

好在沉默的虫洞大公无私地绞碎了那两个辣眼睛的。

魏无羡闲出屁来,接管了陈情号的操纵权,在这个完全陌生的星系里匀速溜达。因为聚变反应核被魏无羡当做武器强行脱离打了出去,所以现在只能利用恒星光能缓慢积攒能源,吸收光能充电的效率非常之慢,五个小时只跳动了十个百分点。

那颗恒星看起来和太阳差不多,恍惚让人有种还在太阳系的感觉,魏无羡算准了一个AU的距离绕着恒星飞行,不多时,遇见了一颗蓝色的星球。

魏无羡心率一往无前地升了上去。心跳得太过剧烈,肾上腺素与多巴胺疯狂地在身体里发挥作用,导致陈情险些将他重新按进医疗舱里。

他长出了一口气,调出操作面板检查了机甲的修复进程,觉得差不多了,伸长了腿靠到驾驶位上,对陈情道:“我们下去。”

陈情断然拒绝:“不可以。”

魏无羡咧了咧嘴,觉得这个AI真的不能要了,道:“我觉得你的程序有点奇怪了,抬杠成了你的主业了是吧,你是驾驶员还是我是驾驶员?”

“我不是驾驶员,但作为人工智能,我需要为您的生命负责。”陈情冷冰冰道:“陈情号剩余能量不足20%,并不具备在极端条件下自保的能力,行星状况未知,贸然着陆的危险我不必多解释。”

魏无羡磨了磨后槽牙,觉得应该像虫洞外那样,将她强行关闭。

陈情默了片刻,突然道:“魏先生,方才经过您的提醒,我扫描了自身的系统构成,发现一条未知的指令,不是出厂设置,也不是您的自定义设置。这条指令直接写进了程序,无从更改,来源是第三方个人终端。”

魏无羡一挑眉,道:“说说看。”

陈情刻板地念道:“‘一切极端情况以魏无羡的生命安全为第一要务’。”

魏无羡愣在了原地。

能在不惊动主人的情况下给陈情加这样一条指令的人是谁,除了出身蓝氏的蓝忘机,魏无羡不作它想。

好不容易才坚硬起来的心脏顿时软得一塌糊涂,魏无羡突然迫切的想要见蓝忘机,立刻,马上,或者亲手摸一摸那个无名星球上的土壤与岩石。毕竟当年蓝忘机可是将那一大份数据打包发给了他,备注只有简单的两个字:“送你”。

说送星星就送星星,蓝教授一言九鼎,从不反悔。

魏无羡表情动摇了一瞬,复又重新回到了方才那个漫不经心的样子,嘴角柔和地微微勾起,道:“嗯,知道了。”

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强行关闭了陈情。
陈情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进入了休眠状态。魏无羡缓缓将飞船制动,陈情号的速度越来越小,低于该星球的第二宇宙速度,千亿年没有过天外来客的行星迫不及待地放出了引力,展现出宇宙的“好客”。

陈情号穿越大气,机甲在四射的光芒中剧烈地抖动了起来,等穿过了白色的云海,警报已经响成了一片,能量告罄的红灯旁标着惊心动魄的“10%”。

魏无羡将自己紧紧地绑到驾驶位上,缓慢地吸了一口气,数了十声心跳,随后关闭了全部推进器。

硕大的机甲像是突然没了翅膀的钢铁巨鸟,从高空直直坠落,机甲里的警报响得人耳膜生疼。失重感铺天盖地而来,魏无羡却死死地盯着操作面板上不断变化的数字,在某一刻,突然将全部推进器打开。

魏无羡觉得自己要被骤然拔高的警报震聋了。

引力歇斯底里地拉住陈情号,陈情号则拼命加速企图摆脱,两方博弈的最终结果,是机甲在落地前就已经减速为零,此时能量消耗殆尽,机甲从近五米的高空摔了下来,着了一个凶狠的陆。

连紧急迫降都算不上。而这一系列操作毫妙到巅,令人叹为观止,是足以写进教科书的典范。换了AI来,也不会做得比这更好。

魏无羡勒得险些断气,被重重地拍到椅背上的感觉绝对不会好,他头晕眼花地咳嗽了好一会儿,打开了陈情。

解除了休眠模式的AI并不是很想理会这个乱来的家伙,但还是尽职尽责地召来了医疗舱为他检查。魏无羡觉得自个儿脑浆山呼海啸,着实不想听陈情这个碎嘴子唠叨,于是一边任凭机械手摆弄,一边使唤酝酿着长篇大论的人工智能去检查外界环境。

陈情将图景撑开到他面前,旁边罗列了星球近地面的各项指标,评价道:“不可思议。”

魏无羡扫了一眼,质量与周期、半径之类与蓝忘机的数据相差无几,空气各项指标更是越看越眼熟。他琢磨了一会儿,恍然大悟:“75%的氮气,22%的氧气……这分明是另一个地球啊!”

只是这个地球还停留在远古时期,纯净得像一个婴儿。

陈情道:“是的。”

魏无羡将医疗舱推开,并在陈情的强烈要求下换上了宇航服,才终于走出了机甲舱门。脚掌踏上坚实的土地,几乎令人热泪盈眶。

土壤中长着半掌高的瘦小生物,像是某种植物,也许是还没有进化完全,它们呈现着营养不良般的黄色。细瘦的“根茎”擎着两到三片“叶子”,其上交错着粗大的“叶脉”,远没有地球植物那种千万年进化而来的惊心动魄的美——但这确实是人类发现的第一种地外生物。

宇宙像是巨大的海绵,吸收了焦虑,暴躁,嗜血等许多负面与肮脏,最后榨出这么一点点天赐的美好。

山岩拔地而起,连绵的黄色铺满了地面,宛如秋日盛景,千流并出山隘,玉带锦织,云蒸霞蔚。

何如春华,但若秋实。

魏无羡弯下腰,将面罩埋进手套里,几乎喘不过气来。高强玻璃内浮起一片细小的雾气,转眼又被循环系统带走。

这仿佛还是他离开地球的那个秋天。金黄色的法国梧桐叶落萧萧,地上堆满了金黄色的叶片,空气分明被层林尽染晕成了鲜艳的颜色,阳光穿透的地方却又重新回归了透明。

穿白色衬衣的年轻男子站在树下,浅色的眸子仿佛被秋风涤过,清澈无尘的眼中盛着世间所有的瑰丽,一望便是一片枯荣。


魏无羡惊奇地跳下两级台阶,无视安保机器人的警告,翻过栏杆几步跃到蓝忘机身边,道:“你怎么在这里?”

蓝忘机收了个人终端的浮空窗口,魏无羡没看清他在干什么,就听那人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路过。”

“你这是要去哪儿啊,我送送你?”魏无羡在个人终端上操作了几下,不远处滑来了一辆公用轻电车,陈情毫无波澜的声音在车内响起:“魏先生,蓝先生。”

蓝忘机也不推辞,道:“去公寓。”

魏无羡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那你从哪儿来的?”

蓝忘机:“……实验室。”

魏无羡:“……”五百米的直线距离这人路了一个五公里的过。

蓝忘机显然是不会说谎,微微将头偏到一边,强撑着问心无愧游刃有余,耳尖却红透了。魏无羡在他身后关上车门,轻电车平稳地滑上了既定轨道,他噗嗤笑了一声,道:“你其实是来和我道别的吧,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蓝忘机沉默地盯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物,半晌,道:“你要去。”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魏无羡道:“当然要去啊,我可是老资历了,再者这可是难得的机会,我们对虫洞一无所有,既然出现了虫洞区,那肯定得去勘察一番。”

这几天地球很闹腾,学术界争论不休,街头巷尾也没闲着,“距太阳系五光年处有一片活跃虫洞区”的消息,就是那颗投进了鱼塘的雷。

魏无羡还在轮休期间,太空军那么多上校级别的大爷,按道理怎么都轮不到他一个少校出头才对,只是他系外勘探的次数最多,经验最为老道,老元帅一条口谕就将他推到了这个位置。

魏无羡伸长了腿,好像能容纳四五个人的轻电车唯独容不下他似的,整个人戳得十分占地方,也就是蓝忘机并不怎么在意这些,要换了江澄,两个人早打起来了。他懒洋洋道:“我觉得没什么好担心的。毕竟只是去边缘转一圈,又不是要以身试法钻进去——就和去动物园观光一样,知道老虎长什么样子就行了,最多拍张照片,不是去虎口拔牙。”

蓝忘机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于敏感了,但不知道为什么,那种若有若无的不安始终逡巡不去,如影随行。他默了片刻,给魏无羡打包发了一份文件。

魏无羡随手点了接收,才问道:“这是什么?”

“那颗类地行星的资料,我发给你了。”蓝忘机低声道。

魏无羡笑了笑:“可是文件名为什么是‘送你’?”

蓝忘机道:“字面意思。”

几句话的功夫,轻电车已经到达了目的地。车门弹开,蓝忘机率先下去,正准备同魏无羡告别,却突然发现魏无羡双手插兜,从车上溜达了下来,一直到轻电车离开,才慢吞吞道:“都到你家楼下了,不准备请我上去坐坐?”

蓝忘机:“……”

魏无羡才不管他什么表情,仗着学生时代无理取闹地来过几次,径直向里走去,蓝忘机只好跟在他身后,顺便在个人终端上订购了一些饭菜。门锁通过了蓝忘机的身份验证,“咔嗒”一声弹开,魏无羡一看到公寓内景,便不由自主地“啧”了一声。

一室一厅一厨一卫,规整得像是个样板房,物品摆放丝毫不乱,落地窗干净得仿佛没有玻璃,不远处是大学校园里成片的梧桐树,叶落萧萧。

魏无羡在门口换了无菌拖鞋,看了看板砖似的沙发,终于还是没好意思在上面坐出褶子来,随意拉过一个小板凳蜷着两条长腿坐在上面。蓝忘机家里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家居机器人,只有一个门锁勉强和“智能”沾上边,再没有丁点能够拿来消遣的东西,生活过得十分节能减排。

蓝忘机去厨房烧了水,递给他一个玻璃杯子,魏无羡接到手里握着,四下扫了两眼,道:“你一个人过得也太原始了吧。”

“还好,习惯了。”蓝忘机握着热气氤氲的玻璃杯,垂了垂眼,似是在专心致志地研究杯上的花纹,道:“你呢?”

魏无羡还没来得及说话,陈情冰冷的女声从他个人终端上响起:“如果宿舍的脏乱与否也作为个人考核的一部分,那么魏先生这辈子都别想从禁闭室里出来。”

人工智能太智能了就这点不好,揭起主人的底来一点也不含糊。魏无羡干咳一声,将陈情关起来让她整理文件去,自己强行岔开话题:“我感觉你这个厨房没怎么用过,你不会平时用营养剂就把自己给打发了吧?”

门锁用平板的机械音报告门外有人,蓝忘机起身去取送来的食物,没说话,但眼神分明是“你猜对了”。

魏无羡无语片刻,道:“……真行,你靠光合作用活着算了。”

不过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恬不知耻地留下来蹭饭了。蓝忘机按他口味点的菜,红红火火一片,魏无羡边吃边评价道:“不够,这种机器人做出来的饭,都是按着菜谱上规规矩矩来的,多一点辣椒都不肯放,总觉得还差一点。”

蓝忘机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嘴角绷得紧紧的,道:“还差一点?”

魏无羡戳了戳肉块,道:“是啊,机器人一般达不到我的标准,只能自己做。太空军对士兵的私生活管得并不是很严,个人宿舍里爱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只是平时的饮食不怎么能乱来,五年来憋死我了。”

陈情插嘴道:“可是您私藏了小机器人,不单吃宵夜,还酿酒。”

魏无羡忍无可忍,将陈情屏蔽了。他觑着蓝忘机的神色,问道:“你不爱吃辣?”

蓝忘机摇了摇头。

魏无羡道:“我还以为你不挑口的。”

“但辣是一种痛觉,而非味觉。”蓝忘机纠正道:“这种痛刺激人体产生大量内啡肽,使人产生愉悦感。”

魏无羡:“……”感觉自己像个嗜好清奇的文盲。

蓝忘机将筷子搁下,矜持地擦了擦嘴,魏无羡两口扒完了剩下的一点米饭,将空碗递给蓝忘机,感叹道:“但海王星那个鬼地方冷死了,不喝点酒吃点辣暖暖身子,那真是哪儿哪儿都不顺,那个机器人型号老得掉牙,我都快把它折腾烂了才能违规做点东西。对了,那酒味道不错的,我试了很多遍,下次来给你带点。”

蓝忘机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将盘子碗筷一收端去了厨房,魏无羡臭不要脸地跟在他身后。他脚步轻轻的,蓝忘机根本没听见,转身时差点和他撞到一块儿。

狭小的厨房一下子挤进了两个手长脚长的成年人,空间一下子紧张了起来。蓝忘机不太自然地后退了一步,将碗筷撞得一晃。

“小心。”魏无羡眼疾手快地去扶,整个人几乎是贴进了蓝忘机怀里。

年轻人蓬勃的生气如同入怀清风,要命地四处发散。蓝忘机搭在洗水池上的手指蜷曲起来,魏无羡却好似没事人似的将碗扶正,施施然起身向外走去,道:“原来有洗碗机,我还说帮你分担一点呢。”

蓝忘机一直到他走出了厨房,才说:“魏婴,你该回去了。”

明天还要启程前往海王星。

魏无羡理直气壮道:“你也太实在了,给顿饭就算打发,我还偏不走了。我发现你这里离星站挺近的,今晚就住你这儿了,你别太嫌弃啊。”压根没有商量的意思。

学校很多科研项目都需要在太空中实地考察,确实离星站很近,不过与其说这个借口实在让人无法拒绝……

倒不如说是此间主人不愿拒绝。

于是魏无羡仗着自己两个太阳系厚的脸皮,就这么留宿了。

这趟轮休,魏无羡没什么东西好收拾的,空手来空手回,他借用蓝忘机的浴室洗过澡,盘腿坐在整间公寓唯一一张床上,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随手给江澄去了一条信息,说今天不回去了。

江澄回信:爱死哪儿死哪儿去。

魏无羡难得的没有呛回去,心情颇好地关了对话窗口。他忽然若有所思地伸手比划了一下单人床的宽度,又比划了一下自己的宽度,面色有些古怪。

像是憋着什么坏主意,又有点不好意思。

他本来是想等蓝忘机洗完澡出来,再和他说两句话的,谁承想这张看似普通的床上居然有噪音屏蔽器,感受到压力还会自动放出安神的白噪音,被子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清雅香气。魏无羡支着下巴坐了一会,终于还是撑不住,卷着被子睡了过去。

魏无羡迷迷糊糊觉得,这好像就是蓝忘机身上的味道。

蓝忘机一个人住,公寓的吸水巾只有一条。他头发上还带着一点水珠,而个人终端里还躺着一篇论文等待完成,倒也不急着擦干。见魏无羡已经睡着了,他本就悄无声息的动作顿时静音,带上门走到客厅,在面前铺开了电子窗口。

半个小时以后,文档只多了两行字,抗议着主人的心不在焉。

蓝忘机无声地叹了口气,索性收了文档。既然静不下来,那干坐着也没什么意思,他关了客厅的顶灯,沉默着不知道用什么理由说服了自己,终于还是推开了卧室门。

魏无羡睡相很差劲,囫囵个抱着被子不撒手,身上的睡衣是蓝忘机的,偏大,上衣下摆被他不规不矩的姿势蹭到了胸口的位置。蓝忘机站在床边,调节温控系统将室温升高了一些,俯下身小心将睡衣拽下来。

却不想这种小幅度的动作还是惊动了魏无羡。那人好像醒了,又好像没醒,迷迷糊糊地拽着蓝忘机的胳膊将他拉下来,含混道:“……睡吧。”

说完又不动了。

这是被强买强卖了。蓝忘机半是无奈半是纵容地躺下,魏无羡感到身边多了个人,随便一翻就滚进了蓝忘机怀里。

当年两人就读于同一所学校,每到熄灯,蓝忘机一定准时就寝,这个时候,不出意外的话,五分钟左右就能听见魏无羡的鬼哭狼嚎。天晓得他在干什么,总之很闹,小小的一间宿舍根本装不下他这尊嗑了斗蟋丸的大佛。

在所有噪音屏蔽器都一败涂地后,蓝忘机……终于习惯了。然而他根本不会想到,有一天那个安睡的人会换成魏无羡,心跳如鼓辗转难眠的换成了他自己,两个人完全颠倒了过来,当真天道好轮回。

魏无羡原先矮他一些,几年的太空军生活,居然让他身高又蹿了一蹿,两人几乎一样高了。蓝忘机的手虚虚地悬在他身畔,最终还是小心地拢住他的腰,将魏无羡带进了自己怀里。

太空军最尖端的飞船时速也只是光速的90%而已,这一趟来回,近五千个日日夜夜,来不及发生沧海桑田,却丝丝缕缕地刻入每一个人的血肉里。

于三百年的岁月来说,十载春秋快得弹指一挥;于一份将生未生,且言且止的情感来说,这十年像是一场雨,谁也不知道它过境后是什么样子,是相思入骨,神魂颠倒……还是未成即死,一拍两散。

不会的。蓝忘机心想。

那条悄悄刻入陈情程序中的指令,将寄托着他幽深难言的心思,化为一只默默的眼睛,无时无刻不陪伴着这个人。

他的心上人。


第二天魏无羡离开地球,他起飞前最后看了一眼,玻璃后有微笑着的江枫眠,神情冷淡的虞紫鸢,欣慰又忧心的江厌离,默默陪着妻子的金子轩,抱着小金凌一脸嫌弃的江澄,温情,温宁,吃着手指的阿苑,罗青羊,聂怀桑……

唯独没有那个清早匆匆离去的人。

魏无羡叹了口气,有些失望。陈情接管了机甲,操纵着这只钢铁巨鸢落入轨道,推进,加速……最终一飞冲天。

蓝忘机站在操纵室内,代替了那个会给每一架起飞的机甲都发“一路顺风”的自动程序,发出一条信息——

“一路顺风。”


魏无羡用两个月的时间收集了足够多的样本,将它们用防辐射样品箱装好,整整齐齐地码在已经空空如也的武器库里。此时机甲早已冲能完毕,随时能挣脱引力离开这颗星球,陈情道:“我认为您的决定并不是理智的。”

魏无羡进行着最后的调试,淡声道:“我觉得我的决定是理智的。我若不走,最后会老死在这颗星球上;我若是单纯的往地球飞,最后会死在路上,所以怎么来的怎么回去,不好吗?”

陈情苍白无力地辩解:“虫洞的危险性难以预测,不确定系数极高。”

“我知道。”魏无羡关上舱门,将起飞交给陈情调控,懒洋洋地靠在驾驶位上,道:“温晁杀我的时候,我只是炸了离他们最近的那个虫洞而已,那么多虫洞……姑且试试嘛。”

陈情不再说话,机甲脱离引力,像是每一次离开地球那样离开了这颗星球。漂流了两个月后,他们回到了那个距离地球三百光年的虫洞出口。

上次穿越虫洞,陈情休眠,魏无羡昏迷,谁也不知道这过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缓缓旋转着的虫洞看起来像是噬人的巨口,仿佛连光线都不得脱出。

魏无羡义无反顾地加速冲了进去。


混乱的空间,混乱的时间,一切宇宙定理都在虫洞中扭曲。魏无羡眼前闪过无数纷繁的景象,那些熟悉又陌生的画面像是他一生的剪影,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将他的全部岁月都揉搓在了一起,一股脑地呈现。

他看见他的父母在机毁人亡的最后一刻将他塞进生态舱推了出去,第一个赶来打开舱盖,不顾黏糊糊的医疗水将他抱起来的,是江枫眠。

他看见江澄因为他私自加入太空军而跟他打了一架,一边骂他不知死活,一边帮他收拾好了行李。

他看见虞紫鸢推开工作亲自来接他,虽然眉心微微拧着,什么话也不说,但打开车门的时候却顿步等他提着箱子跟过来。

他看见金子轩和江厌离结婚,江厌离笑得羞涩又幸福,和两位弟弟说“姐姐嫁人啦”,金子轩则笑得像个傻缺,被他和江澄两个人灌得冒了泡。

他看见金凌用满是口水的手拉住他手指,看见温情黑着眼眶将报告交到他手里,看见温宁爬上爬下帮他检修机甲,看见温苑抱着他的腿不松手,看见聂怀桑小心翼翼地塞给他一个做夜宵的小机器人,看见他被污蔑为渎职的时候,罗青羊一把拽下军需官的胸牌,扔在地上转身就走……

看见他生命中重要的人与事,情与义,悠远如同昨日牧歌。春与秋交替,夏与冬更迭,千里荷莲转瞬被霜雪覆盖,满城飞絮隔烟水,擎起一株亭亭玉兰。

蓝忘机就站在时光的尽头等他,不说什么话,但魏无羡觉得,这一刻他已经等了太久。

从脚跟,到脚尖,支撑着他踉跄前行,通向彼此的近路从未如此清晰,魏无羡的脚步越来越快,最后飞奔起来,与时光尽头的人紧紧相拥。

那些苦难与波折,只有唇齿相依,才能够化解吧。


陈情之前问过他为什么要在落入虫洞前关闭AI,他这样回答:“因为我在你那儿存了一份文件,如果你的机甲核能成功脱离,并且半年内没有被重新激活的话,就会将这份文件发到相应的人手里。”

虽然主要是为了宰温晁的时候,人权至上的人工智能不要束手束脚,但那份信息是真实存在的。

他在陈情那里留下了什么讯息呢?

三条。

一条给江厌离的:“我很好。”

一条给江澄的:“我回不去了。”

还有一条,是他经过深思熟虑,几番删改,最终还是留下了的,给蓝忘机的:“我喜欢你。”


魏无羡像是从一场经年的梦中惊醒,厚重的宇航服内弥漫着浓浓的水汽,整个人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被汗水浸得湿透。

循环系统慢吞吞地将水汽带走,魏无羡被嗡嗡声吵得心烦意乱,一把将面罩摘下丢到角落里,手指插进湿漉漉的发丝中,满脸交错的水痕,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

一架医疗舱鬼鬼祟祟地从角落里钻出来,伸出几只机械手,不由分说将没缓过神的驾驶员扔进舱里。

魏无羡:“我没……”

陈情道:“您脱水都快脱干了,血糖几乎要跌破人类底线,我认为您应当休息。”

想来是触发了“一切极端情况以魏无羡的生命安全为第一要务”的指令,魏无羡顿时什么脾气都没有了,有气无力地放松了肌肉,任由细细的针头扎进胳膊,问:“我们回来了?”

“是。”陈情利落地报了星际坐标,末了道:“距离太阳系约五光年,由于能源不足,预计航程六年零三个月。”

六年。魏无羡长出了一口气,眼皮抬不起来,陈情这个坑货一定又用了催眠药物。

他笑了笑,道:“你把我放倒了,不管,报告你写。把温晁他们袭击我的影像发过去,然后说我们发现了一颗人类宜居的星球……”他思付片刻,道:“叫‘Azure’。”

陈情还没来的及提醒他这种随口的命名不符合国际标准,但魏无羡头微微一偏,交代完就睡着了。

陈情只得任劳任怨地打开文档,开始替主人“写作业”:“我是陈情,编号SSESMAI-1539948,‘陈情’号的人工智能,由于驾驶员身体不适,此次汇报暂时由我……”

这条讯息发出后,本该在几年后抵达地球,却意外地在三个月后被一座空间站拦截。

先遣部队离开太阳系的第二年,进行了无数次会议才最终定下的科研队伍出发了。学者们熬过了宇宙孤寂,克服了种种极端环境,终于抵达虫洞区……看见了一片重甲的残骸。

有一台重甲被绞碎后,行军记录仪意外地幸免于难,被捕捞网勾住带了回来,破译出来的不但有袭击时的画面和数据,还有温晁等人的通讯记录。于是所有人都知道虫洞前发生了什么,只是没人知道那位还不到五十岁的年轻领队想了什么。

领队一言不发地投入了工作,有些人还没从“水土不服”里缓过神来,不由得对这位蓝姓学者由衷地佩服。真不知道他是天生适应极端环境,还是对工作执着狂热,亦或是单纯的……心如死灰。

不过话说回来,先遣部队无论是被虫洞绞碎了也好,还是窝里反全军覆没了也好,都不影响接下来的科学研究。空间站搭了起来,海量的数据涌入量子计算机,研究与计算有条不紊地进行。

蓝忘机检查了新鲜出炉的几组数据,签了字,助手接过报告,善意地提醒道:“蓝教授,到用餐时间了。”

蓝忘机点了点头,助手识情知趣地不再说话,小心地带上门出去了。蓝忘机顺手从抽屉里取出一管营养剂,正准备掰开,却突然顿了顿。

那个人很嫌弃地撇了撇嘴,说:“真行,你靠光合作用活着算了。”

心中紧闭的堡垒好似被撬开了一条危险的缝隙,蓝忘机不动声色地将裂缝堵上,没将内里滔天的情绪泄露出分毫,静坐片刻,还是决定去吃一顿像样的——虽然他并不觉得营养剂有什么不像样。

谁知走廊中传来“哒哒”的脚步声,听起来清脆又急促,温情一把推开他办公室的门,拽着把手剧烈喘息,眼眶发红,什么仪态都顾不上了,语无伦次道:“虫洞……信息……他……”

她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找到了正确的关键词:“魏无羡……”

蓝忘机失手打翻了正在为温情接水的水杯,滚烫的水浇了一手。

他却似无知无觉一般,怔怔地看着温情。


许是受虫洞影响,魏无羡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旧梦,没头没尾的衔接在一起。有点生活常识的人都知道,多梦并不是什么好现象,只能说明做梦者睡眠质量格外差劲。

医疗舱里湿度偏高,湿漉漉的,有点像生态舱里黏糊糊的医疗水。魏无羡从幼时的噩梦里挣脱出来,迷茫地盯着面前漆黑的空间,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此时机甲突然整个儿地抖动了一下,既像是着陆,又像是爆炸的前兆。梦境与现实高度重合,魏无羡猛地挣开束缚他的机械手,想要强行将舱门打开——

然而有人先一步打开了舱门,医疗舱发出不堪重负的尖叫,舱门外的人毫无规矩可言,破开了医疗舱的电子锁,仿佛迫不及待,却不忘在舱门打开的时候伸手遮住了魏无羡的眼睛,没让突如其来的强光伤害到他的视网膜。

他被拥进了一个怀抱里。

宽阔,可靠,只是有些近乎微不可察地颤抖,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香,若有若无,淡淡的,丝丝缕缕的,缠绵隽永地刻在他灵魂的最深处。

这个怀抱,从他离开地球的那天算起,已经迟到了近十三个标准年。多么恍如隔世。

魏无羡释然地想:是蓝湛啊。

并不需要多做什么,唇角习惯性地微微上扬,勾出一个精疲力尽却又如释重负的笑来:


“蓝湛,我把你的星星带回来了。”


此世跌宕,终安于星辰,与有荣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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