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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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羡】山有木兮 捌·式微

·失踪人口突然出现√
·OOC严重………凑活看吧哈哈哈比较长
·参加活动
本篇:9170

《国风·邶风·式微》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然后呢?”

“然后?”魏无羡愣了愣,片刻后失笑道:“然后我就到这里来了。”

女孩将手中的针线衣物一扔,话语里带了点气,“好啊,骗我给你缝衣服是吧,看我缝完了就不讲了是吧,你以后休想我再管你!”

真是个漂亮的女孩子,豆蔻年华,枝头上最艳的花一朵,粗布衣裙掩不住明艳颜色,生气都带着少女独有的魅力。魏无羡在树桠上笑吟吟地道:“别呀,你忍心丢下魏哥哥?”

女孩轻啐一声,“你是谁哥哥,忒不要脸。编故事哄我就算了,还不编一个像样的,真拿我当小孩子糊弄。”

魏无羡纵身从树上跃下,刚刚好落在她面前,拎起那件不知缝补过几遭的黑衫披到身上,这才悠悠然道:“你怎知我是编故事?”

女孩轻哼,眉梢挑起一个俏皮的弧度,“什么子啊,君啊,一听便晓得是大人物,大人物怎么会与我们这种活一天算一天的人有交集?还……”女孩脸红了红,“还彼此爱慕,还是……那种关系!你也不知编排个公主什么的……”

“言之有理,不错,我下次一定注意。”魏无羡懒洋洋靠到树干上。

春草已有半掌高,交相覆盖成一张柔软的长毯,他半阖着眼,似乎有意在这春景怡人中沉沉睡去。女孩见他没反应,收拾了物什正准备离开,那人却突然开口道:“我晓得了,下次讲一个你与那……”

“噫,瞎说什么!”女孩只听了个话头便急急踹了他一脚,截断了接下来的调笑。

“这有什么好羞的,”魏无羡睁开一只眼偏头看她,枝叶交错间渗出的阳光落进他眼里,“过两年,等你及笄,就可以嫁人了。”

“说得轻巧,”女孩不以为然,“成天打仗,我能活着么?再说,你二十多了,不也没有家室么。”

“同你说了,我有心悦之人。”

“同你说了,我不信。”女孩做了个鬼脸跑开两步,笑道,“不与你闹了,我找绵绵姐去!”

魏无羡摆了摆手,女孩跑得飞快,只一下便没了踪影。

然后?

故事合该到此为止,他当随蓝忘机一同赴秦,入仕或只做含光君帐下幕僚舍人,无论如何,两人不应分开。

之后的事情要怎么讲?魏无羡漫无目的地想,说,我在大梁接到了江澄的传信,信上说温旭迁左庶长,温若寒大肆宴飨,遍邀郢都贵胄甚至包括一向低调的江家,还放出消息,越国王室珍藏的那把吴钩在他手上。

无论是为了手中的利刃还是为了江家,再或者,为了越地徘徊不去的万千亡魂,这一趟郢都之行终究无法避免。我与蓝忘机别过,还捎上了那只白鹿,我听闻白鹿是楚地一些部族的图腾,它在这样的环境中比较安全。

我让他在栎阳等我,但我没有想过会遇见温宁,也没有想过这是一个陷阱,我以为刺杀只是临时起意,却不知那也是对方的算计。

温若寒早就察觉了江家对我的暗中护持,江澄的酒中也有毒,只是他并没有发现,我交出吴钩换了温宁的命,饮下“明鸩”换了江澄的解药。

没想到“明鸩”居然是透明的一碗水,微苦而已。楚越敬畏鬼神,死者魂魄常在,温若寒到底没敢杀我,只是将我丢在军营里,每月差人送来缓和的药剂。

只要死在沙场兵戈下就好了。

只要不死在他手上就好了。

可是。

可我到底还是失约了。

就像是当年在临淄,齐鲁大地月凉如水,崤函……听说雍州的冬日走得总比别处迟些,冰雪未融,蓝忘机又在怎么等?

听起来不像个好故事。

魏无羡松开遮在眼上的手,阳光糊成明亮的一团,带着融融的热,他好容易才辨出,眼前似乎有个模糊的人影。

那人见他睁眼,敛衽一礼,“魏公子。”

嗓音清明,带着吴越女子特有的柔软。魏无羡翻身坐起,笑道:“那丫头不是去找你了吗,你倒来我这里了。”

罗青羊微微笑笑,坐在一枝突兀伸出的老根上,“我们要走了,多谢魏公子多日护持。”

“也是,你们墨家的人,总归要忙碌一些。他人有难焉有不救的道理,你不必谢我。”

罗青羊膝上落了一片树叶,她捻着叶子,柔声道:“如今六国兵临函谷关外,兵戈相交只在旦夕之间,若能劝退合纵联盟,于苍生也是一件幸事。只是此去山长水远,不知几时才能再见。”

“不打仗那自然是好的,被佳人惦念,也是再好不过。”魏无羡调笑道,笑意不减,眼中的光彩却倏忽黯淡了几分,“埋骨地能得你一坛清酒,足矣。”

“瞎说什么,愈说愈没边。”罗青羊将落叶丢到他身上,犹豫片刻,还是道:“我观公子仪态气度,知你绝非等闲之辈,为何甘心囿于此处?可是家中……”

“家中确有不幸,但那也是许多年前了。只是我走了,他们怎么办?”魏无羡懒懒道:“流民,奴隶,‘罪臣’,亡国之人,有老人,有孩子,他们从未持过刀剑干戈,狼烟一起,这百来人却要冲在最前,换个人做这百夫长,可能没那么在意他们的死活。”

况且我也走不了。魏无羡将最后一句话咽回,换成:“多谢姑娘好意。”

罗青羊无话可说,只是默然。

魏无羡见那几十个墨家子弟早已收拾妥当,正站在远处牵马等候,便笑着催她,“莫在我这里耗着了,快些走吧,山路崎岖,千万多加小心。”说罢起身向那边行礼致意,对方亦是回礼。

罗青羊道了一句“告辞”,终于没有再说什么,起身离开了。

魏无羡靠着粗糙的树干,放任神思四处飘荡。草地上落着婆娑叶影,点染出一片斑驳陆离,春日暖风和畅舒缓,轻柔拂过湖水与巉岩,远处传来人语窃窃,间杂着少女的欢声。

仿佛乱世中的一隅净土,未被战火玷染,不曾生离死别。

魏无羡静静站了一会儿,转身回了自己的营帐。他昨日才服过药,药效相互倾轧需要一些时日,一到夜间便疼痛难忍,动辄疼晕过去,既然白日无事,不妨多做歇息。

他并不担心有什么变故,秦军一定不想主动惹事,几倍于对方的兵力给了他这个底气。暂时的太平也是太平,虽然希望渺茫,但还是对罗青羊他们能劝息这次战争抱有期冀。

——然而侥幸终究只是侥幸。

他才进入帐中,还未来得及走到榻前,便有人一掀帐帘闯入,万分狼狈地喊他:“魏……魏公子!”

魏无羡心中一紧,猛地回身,“出了何事!”

“罗姑娘他们……”七尺长的汉子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秦军,秦军打过来了!”

魏无羡撂下一句“不可能”,拎了剑冲出帐去。

他头疼得快要裂开,惊涛骇浪瞬时席卷过境。秦军不过三四十万的兵力,六国联盟却有百万雄兵,函谷关易守难攻,秦国不当主动挑衅才对!

秦军主将是谁?

营地里的人都被惊动出来,这支临时凑起来的队伍没经过正式训练,不晓得什么叫“纪律严明”,三五聚在一处小声指点。魏无羡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见一簇细小的尘烟自青葱林木间升起,纷乱的马蹄声在空旷的山隘间回荡不休,犹如万马驰骋,听起来颇为骇人。

魏无羡一听便松了一口气,来人不会太多,充其量不过二三十人。这并非正式的进攻,甚至连挑衅都算不上,倒像是……哪个斥候头目一时糊涂,不顾大局私自发动的侵扰。

他对围上来的几名青壮交代,“先不要自乱阵脚,这当中可能有什么误会,此事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罗姑娘她们是六国游士,又有墨家身份,只要解释得当,便不会有什么危险!”说完了这一大通,他心里却有些没底,毕竟刀剑无眼,那几个布衣士子在混乱中难免会受到伤害,便随手点了几个人,“你们与我一同前去察看……一会儿若有人来问,知道怎么说吧。”

不远处一名独臂丈人道:“晓得。”

魏无羡掂了掂手中的剑,觉得还是不如吴钩趁手。正欲出发,人群中却挤出一个小姑娘,冲他喊:“魏哥哥,带上我!”

魏无羡想也不想便一口回绝:“不行,别胡闹。”

“我没胡闹!”女孩用布条将长发绾起,一身精干利落的短打,“咱们没有马匹,只凭双脚赶不上他们的!我知道山中有一条隐秘的小道,一定可以在出山之前拦住他们。”

魏无羡顿了顿,终于默许她跟了上来。

一脚踏入丛林的阴影,女孩突然小小颤抖了一下,“魏哥哥,我们,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她自小聪颖过人,当然听得出,魏无羡那一通只是苍白无力的安心话。如果没事那自然万幸,如果真的出事了呢,他们怎能无所作为。路遇敌军,焉有不斩之而后快的道理,他们是弃子,是探路石,是拼杀时冲在最前的死士,这样的人除了以死点燃战火,再哪还有其他的用途。

“别想。”魏无羡拍了拍她的肩膀,“冲你这几声‘哥哥’,只要我不死,你就不会有事。”

女孩细胳膊细腿,身骨单薄,一入丛林却好似化身灵巧的山猫,一群青壮要尽全力赶路才能不被她甩丢,还要当心不要被细小的枝桠戳到了眼睛。落叶与枯枝叠了千百层,踩上去发出虫豸爬动一般的细碎声响,一行人悄无声息地穿过密林,终于在山口截住了那支队伍。

魏无羡示意众人低头藏匿,自己小心地借着灌丛遮掩向外察看。

不出所料,对方只是一队轻骑,身着皮甲,腿札行滕,露出底下各式的粗布衣裳,却队列齐整,训练有素。罗青羊他们被围在中央,布衣上沾着灰尘,手上皆是缚着绳索,有些狼狈地跟着队伍前行。魏无羡隔着老远点了点人数,心头略安。

除了三人受了轻伤被安置在马上外,其余人都全须全尾,只是愤懑不平了些。几名男子面上尤其难看,如果不是此刻受制于人,估计就要痛斥这伙人“粗鲁”“野蛮”“不知礼数”了。

魏无羡对着周围比了一个“安全”的手势,目光从墨家弟子身上移开,落到领头之人上。隔着太远看不真切,待那人转过面来,他顿时一愣。

竟是故人。

苏涉策马走在最前,满面晦色,刀未出鞘,手却沉沉地压在刀柄上,平白带出了一股英气。魏无羡心想这人平日里古里古怪得要命,一身英武的皮一穿,居然也颇有几分人样!

没想到他随蓝忘机入秦之后,竟未入庙堂,而是在军营里谋了一官半职。听闻秦军奖励耕战,这倒未尝不是一个扶摇而上的好机会。

女孩躲在暗处看不到,只得焦急地拽了拽他的袖子,“绵绵姐她们怎么样!”

“无事。”魏无羡将她出鞘半寸的短刀推回去,轻声道,“随他们去,罗姑娘她们吃不了什么苦头的,就算带回军营里,估计也要好吃好喝伺候着。合纵大军兵临城下,西边又有义渠部族虎视眈眈,秦国军力捉襟见肘,正巴不得有人来做这个烛之武,化干戈为玉帛。秦将只要不傻,便不会对他们怎样。”

一群汉子似懂非懂地点头。

“既然没事,那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被发现了可就没法善了了。

魏无羡原本也只是不放心来看看,既然没事,那自然没有留滞不去的道理。他小心掩住灌丛,正欲离开,却突然听到远处传来踏踏马蹄声。

他迅速压下众人的动作,警惕地伏在草丛中。

马蹄声整齐得令人咋舌,旌旗翻飞猎猎作响,盔铠摩擦声传来,竟是青铜重铠,百人队伍令行禁止,训练有素,几乎没有一点杂音,不比当年名震列国的“魏武卒”逊色。魏无羡暗暗心惊,不免对来者底细有些好奇,忍不住扒开木叶向外观望。

金属铠甲映着烈日的灼灼光华,熠熠到有些刺眼,却也让他的目光在第一时间穿过光芒闪烁,被牵引着定在了为首之人身上。

那人身着低调内敛的玄铠,端坐马上,长发一丝不苟束起,背对着魏无羡的方向。苏涉等人立刻翻身下马,见礼道:“参见大良造。”

魏无羡对这个爵位有些陌生,正思索“大良造”和温旭那个“左庶长”哪个级别比较高,就听那人冷冷开口:“违抗军令,私自出兵,苏涉,你可知罪。”

魏无羡猛地攥紧了掌中落叶,浑身血液都在奔流咆哮,汇成耳边“嗡”的一声轰鸣。他脖颈以下一片僵直,仿佛被霜雪冻过,脊骨中卷起呼啸的寒风,他努力想移开目光,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视线黏在那人背后,赖着不肯离开。

女孩见他神色有异,小心叫他:“魏哥哥?”

魏无羡没有答应。女孩不知发生了什么,心中焦躁,蹭到他身边向外看去。

“咦,不是纛旗,旗上写的也不是‘秦’,是‘蓝’。”女孩小声嘟囔,“和你骗我编出来的那个人一个姓。”

那边苏涉等人虽心有不甘,但奈何军令难违,只得应了,跟着向山外行去。大良造一扯缰绳,马匹便顺从地调了头,身后重骑齐刷刷让开一条通路,如同滔天潮水一分为二。

那人身穿双重长襦、外披玄铠,下着长裤,足登方口齐头翘尖履,头戴鹖冠,赭色冠带系于颌下,打八字结,胁下佩剑,瞷然无匹,锋锐如同出鞘利刃。

除了名动天下的含光君蓝忘机,这般风姿无双,还能是谁?

魏无羡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营帐,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天色已然趋于昏黑。桌上放着已经凉透的饭食,汤饼在粗陶碗里坨成一大块儿,着实让人没什么胃口。

深藏在骨髓中的毒趁着夜风阑珊开始作祟,肆无忌惮地碾压着骨与肉。魏无羡扶着桌子站起来,横放在膝上的长剑直直坠落下去,他迟钝地伸手去捞,捞了一个空。

“锵啷”一声脆响。

他盯着摔出鞘来的两寸锋芒,低低地笑了两声。

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猛地掀开帐帘。女孩站在帐外,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支支吾吾了半天,才道:“那个,你怎么了,回来就见你不太对劲,你和那个人,那个大良造有仇吗?”

“怎么不叫哥哥了。”魏无羡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调笑来,“没什么,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管。”

“你白日里才说我快嫁人了。”见他没事,女孩撇了撇嘴,神情却是轻松不少,不再追问,走进去将那只碗收拾起来,又捡起长剑递给他,“诶,温公子来找你了,我们问了你要不要见,你不吭声,他就去陪叔叔聊天了。”

“知道了,”魏无羡其实压根不知道有人来找过他,接过剑点了点头,“你让他过来吧。”

女孩前脚刚走,温宁后脚便来。两人也不多什么废话,魏无羡直截了当问:“怎么样了。”

温宁将手从魏无羡手腕上拿开,语气不那么轻松,“不,不容乐观。”话音一落,脸上又添了几分愧疚,魏无羡摆摆手,打断他无休止的自责:“早说了与你无关,倒是我拖累你了。身体怎么样我心里清楚,温若寒那以毒攻毒的缓和之法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是问你,你姐姐配出解药了吗?”

那日温府大乱,温宁脱身后便急急带了温情离开,不再与温家有任何牵连,并且两人一直在想办法去解魏无羡身上的毒。

“姐,姐姐说,明鸩无法一次性化去,”温宁磕巴道,“不过,她可以想办法,一点一点的解。”

魏无羡冷静道:“几成把握?”

“不足五成。”温宁顿了顿,“公子,说,说不定还有更好的法子。姐姐说,让你自己选择。”

魏无羡默了片刻,突然笑了,“五成,很不错了。你们准备吧,等这一仗打完,或者过几日尘埃落定,我就去云梦泽。”

温宁不解:“早一些离开这里,不好吗,为什么要……”他猛地想起帐外那些人,魏无羡绝不可能弃他们于不顾,便住了声。

魏无羡知他反应过来了,于是也懒得再开口,他感觉骨上有一把刀在剐,疼得令人发疯,却还强撑出一副并无大碍的样子。旁人或许看不出端倪,然而温宁熟知他的身体状况,又怎会不清楚他正在经历什么,于是不再打扰,让他好好休息。

温宁走后,魏无羡在桌前静坐,灯芯在火光摇曳中毕剥作响。他好似坐了很久,挣扎过一番后终于站起来走出营帐,随手拉住一个巡逻的汉子,交代了几句,站在空地上静静的等。

不过片刻光景,营地里的人都被惊动起来,三两聚到魏无羡周围。魏无羡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那一张张面孔熟悉至极,带着几分茫然,却不多说,完全听凭发落。

这是生死交付的信任,比九鼎还要沉重千百倍。

“诸位,”魏无羡缓缓道:“我有一事要同大家商议。”

说到退路,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蓝忘机。

河汉浩淼,掬着一捧细碎辰火,皭皭光华如洗似练。

蓝忘机屏退了跟上来的几名亲卫,向着寝帐缓步而行。

秦有爵位二十等,第九等五大夫即可为将帅,十五等以上的诸将你争我吵近两个时辰,舌敝耳聋却也没能争出个好歹。百万大军兵临城下,这无疑是一个死局,可是拗着一口气在,骨子里偏偏不想承认,非但不承认,还要努力从绝境中扒出一线生机来。

两军对垒,崤函地势险峻,关内有数十万秦人慷慨相赴。有道是:“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秦国占尽地利人和,本该胜券在握,奈何双方实力差距太过悬殊,就连秦人自己,都不怎么相信此番能够安然无恙。

还有苏涉。

此人刚愎非常,不肯听命于人,如今战局如此紧绷,他却偏偏出兵寻衅,不愿固守关口。如果不是恰好被一众墨家子弟拦下,还真不知他会闯下怎样的祸患,说不定这旷世纵横一战,便是由他而始。

而苏涉一怒之下绑来那一众士子……倒未尝不是为秦国谋了一条出路,否则此事绝不是区区禁闭便可聊做惩罚的。

蓝忘机心分二用,一边考虑那几名墨家士子,一边仔细思索函谷关的攻防状况和粮草供给。往来军士见了他纷纷行礼,盔铠碰撞惊动夜幕中纷乱的火星,得了含光君颔首示意便有素退下,这般如流水来去,汇成乱世中最庄严肃穆的秦风浩荡。

蓝忘机官至大良造,为十六等,再擢升三等即可封侯,关内侯为十九等,二十等的列侯便是最高爵位,按道理当是个值得巴结的人物,可他往来孑然,并没有什么人上前搭话。

他独自一人行至寝帐前,指尖已碰到那道粗糙的帘帷,却没来由的一顿。

他自入秦便没得过片刻空暇。威高权重者排外,就连秦王都不怎么相信这位寡言少语的齐国士子,只封了一个空有虚衔而无实权的“少卿”。他不愿同那些权宦周旋,却又不得不考虑蓝氏在咸阳的立足,恰逢六国大军兵临崤函,正好借此机会自请入行伍之间。

——与其说是“没有空闲”,倒不如说是“不愿有空闲”。安邑一别至今,他未收到过丁点有关魏无羡的消息。

每当夜幕低垂,他从繁芜中抽出身来,便会难以抑制的去想,燕魏边境的那一段时光会不会只是他的臆想。魏无羡其实并没有来,两人也没有所谓的心意相通,他在心中念了无数次的“怀哉怀哉”为他编造了一场美好到令人沉醉的幻梦。

再或者,这一切与年少时的无数撩拨一样,只是那人的一时性起,等他腻烦了,厌倦了,便会想尽办法挣脱。魏无羡本就如同楚地歌谣中的山鬼一般难以捉摸,一向随好恶做事,来去不定,停驻在他心口留个印记,须臾便又回到群山之阿逍遥游世。

终是不可方思。

蓝忘机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布料,粗针糙线划割着手心,将他从无尽的回忆往复中抽离出来。他神色不可避免地黯了黯,掀开帘帷进入帐中。

尔后倏地愣在原地。

魏无羡斜靠着小案,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灯芯,好好的光亮被他挑拨得晦明不定,跳跃闪烁。自蓝忘机身后卷来的夜风打着旋儿吹进帐中,火光猛地一跳,魏无羡的手似乎是顿了顿,随后他懒懒地抬头,唇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个笑来,“好久不见啊,含光君。”

四方静寂,蓝忘机站在原地,有些木然地想:这是真的吗?

就像是当年在燕国的冰原上,他一想到那个寤寐求之的人,魏无羡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这会是真的吗?

魏无羡手心攥着一把细汗,心中其实并没有面上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正相反,他心跳快得几乎要爆裂开来,手脚一片冰凉,比起心间真真切切的酸楚抽痛,明鸩发作起来的刀剐斧削几乎是无关紧要。

他迟钝无比,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心虚与惶恐,可事已至此,他断然没有扭头逃开的道理。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君思我兮……何超远。

蓝忘机慢慢将佩剑解下挂在一边,又伸手去解甲胄上的结扣,直到那一身玄铠完全脱下,也没有抬头。

分明是有条不紊,指尖却在微微发颤。

在一片足以将人溺毙其中的静寂里,魏无羡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颤声叫他:“……蓝湛。”

安放好的甲胄带走了掌心的些许温度,蓝忘机呼吸滞了滞,缓慢而艰涩地“嗯”了一声。

这一声久违的称呼仿佛是穿破沆瀣的晨光晧旰,心口阻塞的巨石在这一声中崩裂成万千碎块。他猛地回身将那人拢进怀里,埋首在他颈间深深呼吸,嗅到一点清新的草木香气,略微发苦。

温热的生气,皮肤下有血液奔走。

“你……”

只一个字,他便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失而复得的滋味向来是如此苦涩而醇甘。

魏无羡闭了闭眼,伸手环住他的肩背,轻声道:“蓝湛,我很想你。”

蓝忘机的手臂越发用力,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明鸩在体内的肆虐一轮强过一轮,心神巨震下,他还是没能将那一声闷哼锁在牙间。

察觉到他的不适,蓝忘机立刻松手放开他,魏无羡却在他松手的一瞬间反扑了上去。

这也许不能算是一个吻,太过凶猛而热烈,更像是在确定彼此的存在。然而无论是哪一种,都足以令人潸焉出涕。

这份感情压在心底太久,只要有一丝罅隙,就能蓬勃出一片荣昌。

等两人都冷静下来,蓝忘机终于发现魏无羡异于常人的苍白脸色,手上新增的那些薄茧与细碎伤口,从何而来他一触便知。

那些暂时压下的疑惑与不解,仿佛是深藏在水底的晶莹气泡,稍微有些搅动便纷纷浮上水面,一个个炸裂开来。

魏无羡猜到他要问什么,略略偏过头去,低声道:“蓝湛,那些事情……那些事情很快就结束了,你先不要问,我以后一定会告诉你。”

快结束了,魏无羡默默地想。温情摸索出了明鸩的解法,届时他将不再受制于温若寒,江家低调迁出郢都,定居洛阳,那百来人可通过蓝忘机安顿,罗青羊他们若是能够劝退六国,这场战役也可终焉止息。

跌落谷底后乘风而上,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见他不愿多说,蓝忘机也就不再问,只是魏无羡的脸色实在白得骇人,灼灼灯火未曾给他点染上丁点暖色。蓝忘机心口没来由的空落,攥紧了他温度偏低的手,轻声道:“你可有不适?”

“并无,”魏无羡靠着他懒懒的抬了下眼睛,轻而短促地笑了一瞬,“只是连夜策马来寻你,有些疲乏罢了。”

蓝忘机不疑有他,弯腰脱掉了两人的靴子,抱着魏无羡和衣上榻,随后拉过一边的布衾盖过两人,“休息吧。”

魏无羡却并未合眼,似笑非笑地勾起他的下巴,“含光君,齐国的老祖宗可是留下了一段韵事呢,若叫旁人看到了你与陌生男子相拥而眠,你的名声还要不要啦,搞不好《诗》里还能多一首关于你的‘墙有茨,不可扫’。”

蓝忘机将他作恶的手捉住攥到掌心,淡声道:“我有言在先,未得我允许,他们不会轻易进来。”

魏无羡闷声笑了笑,尔后略微收敛起玩闹时的不正经,道:“蓝湛,我这次前来,是有要事相求。”

蓝忘机早有预料,“讲。”

“我在楚国做百夫长,”魏无羡摩挲了一下手上的薄茧,“想必你也猜出来了。”

“我没想过是楚国。”

“我也没想到,”魏无羡苦笑,道:“个中原委一时半会儿道不清楚。虽是百夫长,实际手下领的不是什么士兵,而是一群连刀枪都没怎么碰过的死士。”

蓝忘机倏地攥紧了他的手,“你……”

“我没事,”魏无羡安抚地凑上前轻吻蓝忘机唇角,“我多年习技,自保没有问题,这不都潜到你帐中了吗?”

蓝忘机定定地看着他。

“他们是必死之人,在楚国连照身帖都没有一张,也是被迫入伍,都是可怜之人。”魏无羡低声道,“我可以离开楚军,但是不能置他们的死活于不顾,既然楚王不仁在先,那我们也没有必要留着送死。我将他们带来了,你……你可不可以想想办法,俘虏也好,新编入伍也好,让他们脱离楚国?”

这似乎是有些强人所难,蓝忘机却一口答应下来,“好。”

魏无羡担心他因该受到责罚,蓝忘机却道:“无事,只当是降卒便可,若他们自愿化入秦国,自然可受到优待。”

魏无羡囿身军中耳闭目塞,没想到今世的军法已是如此开明,闻言不由得松了口气,“既然如此,天明我便带他们前来。他们现下正在山后一个隐秘的岩洞中,还在等我的消息。”

蓝忘机明了他的意思,魏无羡穿了靴子,随口问道:“含光君,你这里有酒吗?”

蓝忘机理了理袖口,道:“军中禁酒。”

“这般好事,居然无酒,可惜。”魏无羡摊手笑道:“听闻秦国凤酒也是别有一番滋味,今次就算了,下次来访,你一定要带一坛让我尝尝。”

蓝忘机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却在他转身离去时拉住他的手腕,“之后,你要去哪里?”

又要消失几多时日。

“可能要去一趟云梦泽,”魏无羡歪头笑了笑,“然后嘛,含光君欲意去向何处,我怎么知道。”

苏涉见那一袭黑衣在寝帐间一闪而逝,向身后抬手示意,大片伏着的黑影缓缓起身,盔铠碰撞的声响宛如金石之音。

月光皎皎,那人踏一地霜华而去……终已不顾。

#下章完结
#给每一章都加了名字√有兴趣可以倒回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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