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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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羡】山有木兮 柒·汉广

《国风·周南·汉广》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含光君,您松个口认错吧,王上他……”

老内侍站在远处屋檐下,盛夏里抖出了一身寒噤,只是嘴上如此规劝,眼中也有几分不忍和忧虑,却始终踌躇着未敢迈出雕花栏杆一步。

蓝忘机一声不吭,浅浅地颔首,示意这番好意他心领了,然而端正跪着的身形却未颤动分毫,在炽烈的阳光下脊骨依旧挺直不屈。

老内侍在宫中当差几十年,什么样的家门兴衰没有见识过,深谙如果里面那位始终不愿改变主意,门外人就算将石板跪成齑粉也只能是无用功的道理。

老内侍幽幽叹了口气,干枯苍老如同橘皮的脸皮抖了抖。

他年轻时一时糊涂做过错事,侥幸得了蓝祭酒一句好话才苟活至今,新齐王不如老齐侯仁厚,他也不知自己的话有几分重量。

他转身推开了漆红的门,进入屋内之前不忘叮嘱侍女给含光君送些饮水吃食,毕竟三个时辰不吃不喝干跪着,再年轻气盛的身骨也扛不住。

蓝忘机眼前有些发昏,似乎是看见了阴影中的人转身,干涸的喉咙却没来的及吐出一两个音节,告诉他不必如此。

侍女踮着脚小心上前,从袖口滑出一截竹筒,低声道:“含光君……”

蓝忘机近乎微不可查地摇头,干裂的唇抿了抿,一字一顿,尽量让嗓音听起来不是那么嘶哑,“姑娘不必冒此风险。”

侍女眼圈红了红,正准备再说什么,就听门外传来一阵纷乱,间或夹杂着几句“赤锋君不可”“赤锋君留步”,门外人怒声道:“都闪开!”

紧闭的院门应声而开,聂明玦毫不客气地闯进内院,看到跪在正中的蓝忘机,一皱眉将他提起来。聂明玦已是而立之年,多年的军旅生活让他能轻松将蓝忘机拽起,塞给随他而来的侍从,撂下一句“送回稷下学宫”。

蓝忘机踉跄一下站稳,“赤锋君留步。”

聂明玦原本已经越他而过,闻言却豁然转身,“回去,你是在求情么。”

“王上命我‘思过’。”蓝忘机淡声道。

聂明玦万分暴躁地摆了摆手,两条眉毛拧在一处,“我同他讲,你且先回去。近日蓝家眷属少在各家走动,万一时机不对……”他别有深意地看了蓝忘机一眼,截下了舌尖的话,换上一句,“但愿不会到那个地步。”

蓝忘机应了,拒绝了侍卫搀来的手,提脚向门外走去。膝盖处毫无知觉,他走得慢而稳——三个时辰前,他便是迈着这般沉重的步子穿过市集进入宫中,如今无功而返。

“含光君”只是个虚衔,除了虚无缥缈的风评,再一无所有。他手中什么都没有,受罚都那么轻松,只是跪了三个时辰而已。

临淄的夏日不算炎热,唯有阳光灼烈得不客气,扫洒干净的青石板被晒得滚烫,每一步迈开都像是踏入火中。蓝忘机跨过门槛,听到身后传来聂明玦的朗声质问:“王上此举,可是自毁长城?”

院门拖着嘎吱作响的长调,最终并于一处,将内外两方天地分割开来。

 

越世子离齐后没过几年,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齐王终于对忌惮已久的蓝家动手了。

蓝曦臣作为家主,自然是拿来试刃的对象,摘了封号不说,还因着与燕国一位无名舍人来往密切,“通敌叛国”的印戳一盖,平白遭了一通牢狱之苦。好在聂明玦及时得到了消息,大怒下撂了一身事务从大梁赶回,押了爵衔将蓝曦臣从囹圄中保出,这才没有酿出什么大祸。

同年仲秋,蓝启仁告老,祭酒之职空悬。蓝老先生执掌稷下学宫多年,与之相熟的名士纷纷从列国赶赴临淄,蓝家的府邸一时热闹无双,竟比当年蓝曦臣封君时还要喧嚣。

——只是如今已经没有泽芜君了,往后也不会再有,余一个只有虚衔的“含光君”加冠没有几日,齐王都懒得动什么心思。

第一场雪终于还是在暗潮翻涌中翩然落下,海风被凝固在海岸的碣石上,阳光一照便泛起淡淡的腥咸。人们收拾着落灰积垢的火炉厚衣准备窝冬,蓝家却在这时点清了行囊家什,悄然别过煌煌临淄。

一路西向而去——

凤栖之地。

 

含光君入秦的消息传开来,很是掀起了一番风浪。

秦国东出,山东六国对这个虎狼之邦颇为忌惮,明里暗里交手多次,却也是毫无办法。长久以来,雍州早就成了列国的兵戈所向,谁人与之扯上关系,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所以齐王终究没有赶尽杀绝,放任蓝家流离在乱世烽火中——反正这个只剩一口气的衰微世家也活不长久,何必要亲自动手,承了天下的恶名?

蓝家浩荡一行,在聂氏兄弟的护持下远离了临淄的千丈寒渊,纵山西山穷水恶,还有义渠林胡的骚扰,也终究比那里好了太多。

蓝启仁与族眷先行去往魏国,蓝曦臣与蓝忘机则去拜谒蓝曦臣那位至交好友,打点通了关系再赴大梁,穿河东河西,经函谷关入秦。

冬日萧条落索的景象实在没什么好看的,旷野千里了无生机,冻土落着一层碎屑般的细雪,风一吹便打着旋儿撞进轮毂的空隙中。马蹄踏踏,阴云凄凄,百人的队伍不声不响地穿越荒原,空气都要沉寂干枯得擦出火花来。

蓝忘机围着一领厚绒斗篷,颈项处的细软长绒偎着脸颊,在风中细细飘动。许是一路羁旅劳苦,他清臞了不少,青年人的浮躁骄狂在他身上寻不见分毫,只一眼,论谁也想不到他只加冠不过月余。

此处是燕国与赵国的交界,千里未见人烟,旷野无垠覆着厚霜薄雪,更显天地苍茫辽阔。行于其间,总觉四海千古,九州八荒,星辰之所在,飘飖之所向,惟己身一人尔。

于是被诸多杂事压在心底的思绪,就这么拂开冻土冰层,荡开春日暖意,他一直以来无暇顾及的思念,在寒风中疯也似的顷刻将心口填满。

魏婴离开临淄后究竟去了何处,为何至今没有消息;他可有吃饱穿暖,可有遇到过险情,他又如何面对一片狼藉的吴越故土,遗民将待这个便宜世子如何?

蓝忘机信马而行,不远不近地游离在队伍中,细小而琐碎的心绪几乎堵塞了他对外界的所有感知。此时他们已经顺利拿到了金光瑶的亲书,正欲穿过赵国入魏,周围有门客小声议论,语气也比来时轻松了太多。

蓝曦臣掀开车帘,见蓝忘机正在神游天外,便唤了他一声:“忘机。”

蓝忘机回过神来,策马行至车驾旁,一拎缰绳,问道:“兄长何事。”

蓝曦臣默了片刻,终于还是道:“这几日,委屈你了。”

蓝忘机摇头示意无碍,蓝曦臣见他身上挂着细碎的的雪晶粒子,又道:“旷野风大,你也来车中避避吧。”

“不必……”蓝忘机话方出口,就被一声急急的“泽芜君”打断。

一名门客纵马而来,道:“泽芜君,含光君,前边捡了个人!似乎伤得很重。”

碰到这种情况,自然是要救的。蓝曦臣将车内的空间让出,几名门客牵来一匹杂毛劣马,马背上驮着一个人形。

“这人背部磨得稀烂,似乎是摔下马后,靴尖还挂着马镫,被拖行了好长一段。都是些皮外伤,不过脉象很弱,已经昏过去了。”几人将伤者从马上架下来,那匹杂毛马似是在担忧主人的情况,跺着蹄子绕了几个圈儿。

蓝曦臣吩咐:“带到我车上去,当心些,别碰了伤处。”

几名门客应了。蓝忘机站在一边,心中却莫名的有些焦灼,仿佛冥冥中有什么变数将要发生,牵动着全身血脉都鼓噪起来。

一名年轻的门客按捺不住好奇,伸手准备将那人糊了满头满脸的乱发拨开,哪想手才刚碰到发丝,那人突然浑身一颤。下一刻,他突然挣脱周围人的搀扶,从袖中滑出一架短弩,抵上了门客的咽喉。

他的声音沙哑开裂,低声道:“你们是……何人?”

周围的侍从警惕地抽出刀来,门客大气也不敢出,正思考如何解释,突然感到有人压住了他的肩膀。含光君原本站在一边,却不知怎么走了过来,一手将他拉开,另一手按住弩机的锋刃。

是错觉吧,门客想,他好像在发抖。

蓝忘机死死盯着面前的人,弩箭抵着他的掌心,将那处皮肤压得微微凹陷。此情此景仿佛是一场庄生的幻梦,否则千里旷野,怎么就这么凑巧,让他见到了这张相思深处的面孔……这个心念已久的人。

他已经很久没有唤过那个名字,上一次开口,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他的喉咙发紧发涩,叫他:“魏婴。”

那人怔了怔,乱发下露出一双澄澈非常的眼,万丈辰光一瞬呼啸而下,在凡世中找到了所栖之地。他握着弩机的手松了松,喃喃道:“蓝湛……”

随后倒了下去。

 

“泽芜君,含光君。”随行的医师钻出车帷,冲两人施了一礼,道:“里头那位公子并无大碍,只是擦破了些皮肉,并且几日未曾进食,略微有些虚弱而已。小人这就去拿着创药来,给公子敷上。”

“我来。”蓝忘机突然开口,见医师还是愣愣的,便重复道:“敷药一事,由我代劳。”

“这……”医师望向蓝曦臣寻求意见,后者温声道:“无事,交给他便好。”

医师领了命,诺诺应了一声,转身拿药去了。

队伍暂时驻扎下来,周围忙忙碌碌地搭起了御寒的帐篷。蓝曦臣见蓝忘机紧抿着唇,便出声道:“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魏公子,可当真凑巧。”

“凑巧。”蓝忘机重复了一声,语气却不那么轻松,“若是不凑巧,他又将如何。”

蓝曦臣敏锐的觉出一点不寻常的味道,有什么隐秘的线将散落的片段穿起,他有些不确定的开口:“忘机你……”恰好这时医师拿了药折返,蓝忘机接过小瓶,一言不发地躬身进了车内。

蓝曦臣在原地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对门客交代道:“暂且不要去打扰他们。”

门客不明所以地应了。

蓝忘机甫一掀开车帷,便觉一片浓郁的血腥气味扑面而来,几乎让他无法呼吸。他竭力平复了心口的波动,才敢抬眼去看车厢里的另一人。

那架弩机结构奇巧,比寻常弩机小了许多,可以藏在袖子里,威力却分毫不减。箭尾刻着两个字“无羡”,想来是魏婴的表字。

弩机主人半靠在车内唯一的短榻上,一身脏衣已经尽数脱去,只留下了干净雪白的中衣,却多处破损,点染着斑斑血痕。纠结在一处的乱发已经打理干净,露出那张俊俏而苍白的脸来,依稀带着年少时的轮廓。

蓝忘机扳过魏无羡的肩膀,只是匆匆一瞥,便闭着眼转过头去。

后背几乎没有一块儿好肉,尽是尖锐砂石的划伤,浓郁的血腥气似要将周遭空气都染成红色。伤口处的碎砾已经被清理干净,之前被寒风冻结的血液又开始缓慢而凝涩地渗透出来。

蓝忘机解开他的中衣带子,用一方白巾蘸着药膏小心擦拭他胳膊上的伤痕。魏无羡之前说过并不喜欢蓝家的药膏,说上药的时候很痛,如今却也没有其他办法,蓝忘机只能轻柔再轻柔,白巾很快被染得一片殷红。

这才只是肩臂的小伤,背部的伤,蓝忘机不敢去想。

以往割到手指都要叫痛的少年,怎么能受这么多伤呢?蓝忘机心口酸涩,几乎握不住轻飘飘的布巾。他紧绷着伸手换了一块新的白巾,想了想,小心地将魏无羡拢进自己怀里,屏住呼吸处理他背后大片划伤。

许是感到了疼痛,魏无羡眼睫颤了颤,苏醒过来,而蓝忘机正在全神贯注处理着伤处,一时没有发现。

他靠在蓝忘机怀里,好半天才回想起究竟发生了什么。蓝忘机下颌弧度优美,他很想碰一碰,却无奈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手臂都抬不起来。

等有了力气,他又不舍得打扰了,只好静静地看着。

蓝忘机处理过背后的伤处,长出了一口气,正准备再检查一遍还有没有其他伤处,一低头,便迎上了魏无羡的目光。

两人具是沉默。

“含光君,好久不见。”魏无羡轻而短促地吸了一口气,故作轻松地道。

蓝忘机却没有那么多笑意,也看不出什么重逢的喜悦,绷着脸问他:“还伤到了何处?”

魏无羡想了想,老老实实道:“腿上。”

蓝忘机顺着他的话音朝下看去,却见白色的中裤整整齐齐,似乎并没有什么伤处。

直到魏无羡略略分开并着的双腿,蓝忘机才晓得他伤到了何处。

“四五个昼夜没下过马吧,被马鞍磨的。”魏无羡一脸无所谓地道,仿佛内侧嫩肉鲜血淋漓的大腿并不长在他身上。

中裤都被磨烂,黏在伤口处。魏无羡深吸一口气,将中裤脱了下去。

布料黏连在伤处,骤然分离的声响有些粘稠,血腥气一瞬弥漫开来。蓝忘机一把攥住他手腕,攥了一手汗湿,“魏婴!”

“我有分寸,别担心,没事。”魏无羡嘶嘶吸了几口凉气,转过头来却安慰蓝忘机。他向后靠了靠,寻了一个不会压到后背伤处的姿势,用脚尖碰了碰蓝忘机,“别愣着,药给我,我自己来就好。”

“……我来。”蓝忘机拍拍他完好的膝盖,见对方还愣怔着一动不动,正欲出言提醒,有些话又实在是难以启齿。

魏无羡回过神来,了然道:“把腿分开是吧。”说着听话地打开了腿,牵动了伤处,小小地呲了一下牙,如此还不忘调侃一下一本正经的含光君,“哎呀,这有什么说不出来的。”

蓝忘机不语,蘸了药膏小心抹上伤处。大腿内侧太过敏感,魏无羡顿时一个瑟缩,下意识地要将腿并拢,蓝忘机却觉察出来,伸手按住了他的小腿,“你不要乱动。”

蓝忘机的指尖发凉,魏无羡的皮肤却有些发烫,两人对视一眼,又极有默契地同时偏过头去,干咳一声。魏无羡老老实实地靠着,蓝忘机目不斜视地上药,整个上药过程终于没有再交流一句话。

蓝忘机抹过最后一处,将伤处包扎好,起身收拾了药瓶布巾,又从衣箱中翻出自己的一身中衣递给魏无羡叫他换上,随后掀开车帷出去了。

魏无羡摆弄了几下那件崭新的中衣,慢吞吞地披到身上,又端起清水喝了两口,心道好险好险,万幸这次伤的太重,他就算是心有绮念也起不了什么反应,否则就要让含光君看到一些不成体统的景象了。

蓝忘机的衣服上带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与药膏清新的药草苦香混在一起,熏得人哈欠连连。他正准备闭眼睡一会儿,就见蓝忘机去而复返,手里端着一碗白糯糯的粥。

魏无羡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快饿死了。

仔细一看才发现并不是单纯的米粥,粥米间还黏着细碎的药草叶子,分明还未放到嘴边,舌头却仿佛已经尝到了苦味,果然是蓝家那个令人胃痛的风格。

魏无羡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突然不饿了。

“蓝湛,我困死了,可不可以先睡一会儿。”魏无羡道。

蓝忘机皱眉,“你许久未曾进食,身体怎么扛得住。”

魏无羡发誓道:“我吃了东西了,我从赵国那边过来,随身带着干粮,况且路上还打了一些鸟雀野兔什么的。”

“百姓尚且窝冬,何况鸟兽?”蓝忘机显然不信,“你的随身行李中并无食具。”

魏无羡只好换了个说法:“我胳膊没有力气,抬不起来。”

蓝忘机且信且疑,魏无羡正欲闭眼装睡,却见他取过汤匙,舀了些许白粥放到嘴边吹了吹,这才递到魏无羡面前,道:“这样如何。”

还能如何?魏无羡认了,闭眼将那一口药粥吞了下去,苦得舌头发直,心里却仿佛吞了蜜糖一般,甜得发慌。

“蓝湛,你不问问我什么吗?”魏无羡咽下一口药粥,道。

蓝忘机手上一顿,却垂了眼帘并未发问,低头将粥米吹凉,“食不言。”

魏无羡从不讲究这些,自顾自道:“我离开临淄后,去修习了一些机巧之术,唔,”说到这里不得不停了停,将粥咽下去才继续道:“给温若寒找了些麻烦,在赵国听说了临淄的事情,也听说了你与泽芜君去了燕国,便准备在两国边境等等你,谁知道怎么就被追杀。”

“温若寒?”

“可能是他,也可能不是……不知道了,想杀我的人太多了。”魏无羡舌头有些打转,他是真的困了,可是温热的粥米下咽,他又着实犯饿,蓝忘机看懂了他的心思,收了碗搁到一边,道:“怕你暴食,身子会吃不消,先休息一会儿。”

魏无羡应了声是,却突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就寝了。

他的胸前与肩背都有伤口,臂膀上的伤势虽然轻一些,压着却也不会舒服。正想着,目光突然瞥向蓝忘机,笑了,“蓝湛,我身上都是伤,躺不下,可否借含光君一靠?”末了又补充道:“就像刚才那样。”

蓝忘机似是有些迟疑,魏无羡故作潇洒的摆了摆手,“不行便算了,我寻个姿势靠一会儿也好。”

“我并非不愿。”蓝忘机到榻边坐下,魏无羡立马蹭过去,却被他伸手拦住。蓝忘机从旁扯了布衾兜头将他裹了个结实,而后小心避过那些狰狞的伤口,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魏无羡倒抽一口气:“蓝湛你这是……”

“去帐中。”蓝忘机淡淡地道。

 

魏无羡如愿靠到了含光君,窝着不想动弹。帐外有寒风呼啸,路过的门客低声交谈,偶尔还有一两声马匹打的响鼻,帐内火盆燃着木料哔剥作响,可魏无羡就是觉得安静,他只能听见蓝忘机沉闷而不急不缓的心跳。

魏无羡确实很困了,却不甘寂寞的想要与蓝忘机交谈。

“蓝湛。”

“嗯。”

“你会唱歌吗?”魏无羡小声道:“唱首歌吧。”

“不要乱动。”蓝忘机将他不老实四处游离的手拍下去,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道:“困乏了便睡吧。”

“好小气啊含光君。”魏无羡眨了眨眼,低低地笑了一声,“那我给你唱好了。”

他偏头思索了一下曲调,唱道:“滥兮抃草滥,予昌枑泽……诶什么来着,什么秦胥胥,缦予乎昭澶秦逾,渗惿随河湖……”

柔和旷远的曲调被他唱得错漏颇多,绵软清甜的楚语拖着长调,有些音节发不清楚,不显深情,倒有几分好笑。蓝忘机眼中荡开一片温暖的涟漪,抬手覆在他眼前,轻声说:“睡吧。”

魏无羡含糊应了一声,也不知是赞同还是不满,长长的眼睫在蓝忘机手心刮动了几下,不过片刻又没了动静。

“魏婴?”

不答,是真的睡了,任谁受了这么重的伤,都无法活蹦乱跳太久。

蓝忘机这才敢直视心中阵阵作痛的后怕,不由得将熟睡中的人又往怀中带了带。燕北之地霜雪经年,如果世事当真没有那么多巧合,他晚来一步,可能只会看到一具冰冷的尸体,甚至可能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就被门客自行处理。

他险些丢了他的魏婴。

年少时无意埋下的种子,在燕赵交界处的寒风中猛地发芽,抽出枝干,千万条根须刺破冻土与岩石,巍然拔起擎天的绿荫,在他还未来的及作出反应之前,就已亭亭如盖。

仿佛一日春风过境。

一段旋律悠然浮上心头,他怔了怔,顺从本心开口:“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将深情做到极致也不过如此。

 

伤还没好利落,魏无羡便恢复了他玩闹的本性。

入魏也不过几天的功夫,空气却已回暖了不少,魏无羡身上的血痕结了疮疤,形成一层厚厚的血痂。要等新的血肉长出来无疑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疼痛过后便化作了细密的痒,他总忍不住伸手要去抓,蓝忘机也就只好一步不离地跟着他,以便看住这双好动的手。

但偶有看不住的时候,魏无羡就会偷偷牵来他那匹杂毛劣马,出去放放风,有时抓到一些山鸮,野兔之类的活物带回来,也无一例外被蓝忘机放走。

天晓得他怎么寻到的这些稀罕物种。

蓝忘机清点着一路的物资损耗,这人又偷偷摸摸蹭过来,怀里抱着一窝鼓鼓囊囊的东西,似乎还在动,却比鸟雀大了太多。蓝忘机伸手摘了他头发上的树叶,道:“又寻到了何物?”

“这可不是我抓的,”魏无羡将那物小心放到地上,掀开罩着的外衫,得意道:“是捡的。”

蓝忘机低头看了看,“你倒会捡。”

那是一头看起来出生不过月余的幼鹿,通体雪白,惟有后蹄似乎被什么伤到,有些不自然的歪曲着。许是离开了令它心安的怀抱,它先前一声不吭,一落地却急切而细弱地呦呦叫了起来。

“虽然小了些,但叉起加餐想来是不错的。”魏无羡摸着下巴琢磨,蓝忘机看了他一眼,弯腰将扑腾不休的幼鹿抱了起来,道:“不准。”

“我就知道,”魏无羡苦着脸,“同行这一路,我连个肉丝都没见到,说好的伤者易大补血气呢。”

“伤者才更应忌口。”蓝忘机淡淡地道。

魏无羡将地上的衣裳捡起来搭在臂弯处,踱着步子跟上蓝忘机离去的脚步,伸手搔了搔白鹿的下巴,“你喜欢啊,喜欢我就送你。”

“待它伤好,便放了。”

“随你。”魏无羡无所谓道。

两人并肩行了几步,蓝忘机突然道:“前方有座小邑,我与兄长商量过,决定在那里歇脚。”

“住城外吗?”

“城内。”蓝忘机顿了顿,见魏无羡没什么反应,便补充道:“可自行休整。”

“嗯。”魏无羡应了一声,见蓝忘机盯着他看,便有些奇怪道:“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并无。”蓝忘机抱着幼鹿,进了帐内。照顾这些小东西魏无羡可谓毫无头绪,于是也不跟进去添乱,脚底一拐,换了一个方向闲逛。

才转了一个弯,就与一人撞了个正着。那人一袭白衣,仔细看来,暗纹绣理都与蓝忘机那一身有些相似,蓝家是烟云,他便是海潮,只是粗糙了许多,人也有些倨傲自矜。他好像是一直在那儿,眼瞅着魏无羡过来,竟也没来的及躲开。

魏无羡见他有些面熟,便随口问了一句:“在下魏无羡,还未请教公子名讳。”

哪想这一句不知怎的触了那人的痛处,他古怪一笑,道:“比起含光君,我可是清闲得没个边,只不过是一个被阁下拿弩机要挟的小人物,自然不敢劳烦魏公子记着。我姓苏,单名一个‘涉’,字悯善。”

苏涉的话有些奇怪,叫人听了不是很舒泰,魏无羡皱了皱眉,却也知是自己过错,拱手道:“当日之事万分抱歉。”

“公子言重了,”苏涉尖锐道:“公子既为含光君禁脔,便算半个蓝家人,我等门客自然不敢有所怨言。”语毕发觉自己的失言,面上露出些许懊悔之意,抬脚欲走。

“禁脔”一词,十足的狎昵暧昧。魏无羡原本并不准备与之纠缠,闻言却骤然冷了神色,抬手拦住他,“你说什么?”

苏涉扬起下巴,“我可有说错?”

“我与蓝湛……”魏无羡深吸了一口气,“我与蓝忘机只是昔年好友,含光君为人如何天下自有定夺,谁给你的胆子让你这般构陷污蔑于他!”

“污蔑?”苏涉冷笑一声,“当日捡你回来,他那副神情,我就算是瞎了聋了,也不可能丁点端倪都看不出来,他又如何待你?百般迁就,万般纵容,魏公子,你是嘴硬呢,还是当真毫无查觉?”

魏无羡怔在原地,仿佛雷霆贯身一般动弹不得。

苏涉瞧见他脸色变化,顿觉快意无比,道:“说是在城邑歇息补给,实际还不是要解你的馋虫?真当旁人看不出吗。都说君子不可庖厨,但魏公子重伤未愈自然要吃得精细,公子可知你这几日的吃食,又都是出自谁手?”

苏涉仿佛从言语中得到了天大的乐趣,继续道:“还有那日,他抱着你穿过营帐,又唱《汉广》……哈哈哈哈,汉广!原来如此,原来是求你不得啊!”

苏涉笑够了,见魏无羡除了最初神色微变外,再无其他反应,不由得有些悻悻。折辱他人,最大的乐趣便在于欣赏对方的羞惭之色,苏涉得不到满足,话语便骤然恶毒了不少,“蓝忘机这种人,面上高洁磊落,内里却是一个样的龌龊不堪,我平生最……”

余下的话不敢再说。

弩箭的锋刃色泽冰冷,如同瓯水最匹练汹涌的浪花,奔腾过千万里如今凝于一点寒芒细碎。越国也许蛮夷之地,民风不化,但手上终究握着上品锋芒,铸剑惊天公,锐气斩造化,若让此等神兵利器没入皮肉,个中滋味不难想象。

持着弩机的人手很稳,轻松锁着对方命门,嘴角分明还有三分笑意,眼瞳深处却卷起了滔天的杀机。

苏涉惊惧交加,厉声道:“魏无羡!你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魏无羡道:“我的弩机向来不装望山,五十步外却可轻松射断发丝,想我死的人足有百余,可我依旧活着。苏公子一时口快可能忘了,我终究不是蓝家人,孑然白身一条,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一滴冷汗顺着苏涉鬓角流淌下来,他知道魏无羡这番话不是玩笑,他真的可以做到。

而魏无羡却并没有继续动作,翻转手腕将弩机收回了袖中,轻快地越他而过,留下一句:“愿阁下谨言慎行,再者,就算有非分之想,也当是我先。”

 

魏无羡去而复返,蓝忘机略感诧异。他将手边的伤药木枝收拾起来,抱着白鹿转过屏风,将白鹿放到榻上,正准备开口询问,却发现魏无羡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就站在屏风边。

魏无羡的目光有些灼灼,一言不发地就这么盯着,翼轸参商融在他眼里,虽未言语,却仿佛已经说了万语千言。蓝忘机猝然迎上这道目光,顿觉喉咙发紧,迟疑着开口:“你……”

“我?”魏无羡走近了,几乎与他贴作一处,挑眉道:“我怎么了?”

蓝忘机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碰到了短榻边缘。魏无羡却一把捉住他手腕,指腹在脉门处轻轻摩挲,将那处皮肤擦得发烫,轻声道:“你怕什么。”

“魏婴。”蓝忘机小心挣了两下,因为怕扯到魏无羡的伤口,所以并不如何用劲,自然没能挣脱开来。他斟酌着开口:“你怎么了。”

“不怎么,正相反,我从未感觉这么好过。”魏无羡舔了舔唇,骤然发力将蓝忘机推到榻上,抬膝上榻,倾身压了上去。

蓝忘机反拽住魏无羡的手臂,正欲将他掀开,却终究是碍着那一身伤痕,临发力前松了劲,任由他压着。

幼鹿在睡梦中被惊扰,抬起头四处望了望,大而黑黢的眼转了几圈,片刻又重新趴伏下去。

“下去。”

“我不。”

魏无羡的目光太过灼热,蓝忘机有些招架不住地闭了闭眼,而对方显然并不满意他这带着逃避意味的举动,索性凑上去,在他眼角轻轻吻了一下。

蓝忘机紧绷着的那根弦断了,临出口的话变成了一声短促的气音,面上顿时一片空白。

【这里还少了一句,我也不知道为啥发不出来,看评论吧,绝望_(:зゝ∠)_】

他缓慢而虔诚地低下头,吻上了那双肖想已久的淡色嘴唇:

“窃姣公。”

 

那唇果然没有想象中的柔软。

蓝忘机任由他动作,并没有回应,半晌,突然环护住他的后背,就地一滚将他掀了下来。

魏无羡陷进柔软的被褥中,后背被小心细致地护住,没有感到一丝疼痛。他正欲开口调笑,却突然发现,蓝忘机的脸色苍白得不大对劲。

蓝忘机松开环住他的手,双手撑在两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涩声道:“你……不必如此。”

“不必……感谢我。”

说罢垂了眼帘,起身欲走。魏无羡猛地拉住他,不让他离开,“你觉得我这是在感谢你?”

蓝忘机不语。魏无羡又好气又好笑,扳着他的肩膀重新吻上去,不容拒绝地交付了满腔爱意,令蓝忘机无法忽视,无法拒绝,无法再克制着不做出回应。

吻毕,两人都有些气息不稳。魏无羡紧紧搂住他,与他额头相抵,“我若感谢谁,可以替他涉险,可以为他排忧,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做任何不违背道义的事,但唯独不会如此。”

“我就是心悦你,心悦你,心悦你,要说几次才够,你尽管提,千遍万遍,我也要一句句说予你听。”

“那首曲子,虽是楚语,但要用雅言翻译过来,有一句话我是特意唱给你听的。”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魏无羡直视那双淡色的眸子。

“含光君,我现在跨过江汉来寻你了,你究竟要是不要?”

 

 

 

#苏涉:我以为我是来开嘲讽的,没想到是来送助攻的?

#又双叒叕是爆字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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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猜今天来代发更新的是谁!

我,因为太喜欢山有木兮,而勾搭到了本尊(n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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