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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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羡】山有木兮 陆·燕燕

《国风·邶风·燕燕》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蓝忘机之前是来过郢都的,只不过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都没有好好看过这个湮没在云梦水雾中的都城。

原来笙歌缦舞早就成了王侯贵族一个堂皇却脆弱的梦,在倾泻而下的雨水中破灭了个干净,旧城在风雨的消蚀下塌了角楼,城砖缝隙中长滿了青苔,飞檐下在雨声中攒动的黑影——那是暴雨中无处可去的老鸦。

剥去割地求和的艳丽外衣,曾经的泱泱强国竟是沦落至此。

雨珠在斗笠的草茎上停留不过片刻,就被疾驰而过的风裹携着飞远。马蹄溅起的泥水飞起又落下,两匹神骏蹄踏流云疾驰而去,水润发亮的皮毛贴着雨丝一闪而过,转眼就将颓疲的旧城甩在身后。

魏无羡骑术精湛,甚至快了蓝忘机半个马身。蓝忘机担心他服药过后身体不适,策马与之并肩,道:“魏婴。”

不必多说,魏无羡会意,减缓了速度。

楚地的雨季一向没完没了,像是雍州的冬季一样难熬,窝冬的百姓总也盼不到春风过境。“明鸩”解了之后,魏无羡似乎也多了几分活气,不再那么单薄得仿佛一戳就破,尤其是他纵马驰骋时,眉宇间还有几分逼人的风发意气。

当初越国覆灭,越世子的归属成了朝堂上一个争论不休的话题,有人主张杀了以绝后患,有人主张放了彰示国之气度,还有人建议继续扣留,待时机成熟助其复国,反咬楚国一口。毕竟齐楚不算和睦,当年楚王飞书痛骂齐国的时候,也是当着天下人打了齐国的脸面。

最后是孟尝君一封折子,建议送归越国故地。毕竟是楚国大军踏碎越国城墙,翼轸夺了斗牛女的星火辰光,越世子真要掀起什么海涛波澜,也该汹涌扑向荆州大地。

王印一盖,此后,天地莽莽,杳杳无踪。

蓝忘机心中有惑,问道:“魏婴,离开临淄,你去了何处?”

“我父母当年游列国,踏九州,结下不少好友,后来他们不幸身死,我才流浪至越国。”魏无羡语气平淡,雨珠砸碎在斗笠上又争先滚落下来,“如孟尝君,便是看在我父母的份上,才对我诸多护持,我离开临淄后,随父母的另一位好友去深山修习机巧之术。温情已经告知你我身上‘明鸩’的来历,之后我便留在了云梦,鲜少外出。”

“出入湖岛的机关可是出自你手?”蓝忘机分明记得,那是墨家手笔。

“温情与温宁入了墨家,他们没有提过吗?”魏无羡轻轻一笑,“无意救过几个墨家弟子的性命,我送予他们一些图稿,巨子将这处隐匿的居所赠我。”

蓝忘机微微侧首,魏无羡面部的轮廓温润也锋锐。润是云梦湖泽浸透的水色潋滟,是百越风水养出的清隽;锐是战国烽烟打磨出的刀戟铿锵,非斧钺加身不能造就。

手中紧攥着缰绳,被雨水打湿的骨节苍白冰冷,仿佛是一块了无生机的玉石。

魏无羡略过了多少艰辛过程,他不敢想。

驰骋近一日,除了不得已的休整再未曾停驻,马蹄踏过绵软的草地,终于在酉时抵达夷陵。空气中肃杀的意味已经明晰可辨,蓝忘机与魏无羡对视一眼,皆是放慢了速度。

穿过无人的村落,避雨之处还有小簇火苗燃烧,碍于湿润的水汽,已经将灭不灭明明暗暗,看来战火卷过这里不久。

一座小土坡后传出隐约的交谈声。

距离人声不过百步时,两人同时翻身下马,牵马向那里走去。

五名秦国士兵身着黑铁轻甲,甲胄下露出各色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正聚在一处草棚下小声休整。听到马蹄踏踏,几人迅速操起武器,警惕地盯着山间弯道,伍长上前一步,呵道:“来者何人!”

蓝忘机快魏无羡一步走出,一扶斗笠道:“咸阳,蓝忘机。”

“含光君?”几人惊疑不定,伍长示意诸位保持警惕,只身上前,先行过一礼,疑道:“含光君不是回咸阳复命了吗?”

蓝忘机出身临淄,入秦后先为文臣,后做武将,接手蓝田大营也没有几天功夫,伍长只是先前点兵时远远瞅见过一个人形,并不知“含光君”何种样貌,只能言语试探。

蓝忘机将一枚犀角小印递给他,淡声道:“此物交予百夫长,他自当知晓。”

伍长不敢怠慢,小声吩咐过属下,拽过马匹策马而去。几名士兵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先让出半截草棚,好歹让这两位雨中来客有个遮蔽,不至淋在雨中。

毕竟其中有一人疑似含光君。

魏无羡栓好了马,与蓝忘机一同进入草棚。他抖了抖蓑衣上的雨水,将斗笠摘下立在一边,随口问道:“含光君,你给他的是私印吧,寻常百夫长识得吗?你的错金虎符呢?”

蓝忘机沉吟片刻,道:“侧翼轻骑行侦查之职,其中有蓝家几名小辈,虎符牵扯颇多,交由兄长管理。”

魏无羡“唔”了一声,“泽芜君坐镇中军大营?”

蓝忘机道:“正是。”

魏无羡原本只是随口问问,没想到蓝忘机这么有问必答绝不欺瞒,愣了愣,迟疑道:“含光君,这些不该是军中机密吗,应当说予外人听吗?”

蓝忘机淡淡地瞥了一眼角落里瑟缩如同鹌鹑的四人,他们急忙捂住耳朵,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

蓝忘机收回目光,“他们是秦军将士,断不会外泄字句。”

魏无羡无奈道:“我知秦军纪律严明,我是说,这些应该说给我听吗,我一介亡国之人无牵无挂,随时准备大闹一场,你就一点也不防备吗?”

蓝忘机道:“你可会外泄分毫?”

魏无羡毫不犹豫道:“不会。”

蓝忘机眼中闪过一丝晴光映雪般熹微的笑意,低头理了理衣袖,道:“如此便好,为何设防。”

魏无羡愣了愣,突然笑了出来。他将湿发拢到一边,红色的发带纠缠着墨发,看起来鲜艳夺目。他凑过去将手伸进蓝忘机的蓑衣下摆,在后者采取措施前正色道:“别动,我看看你的伤,肋骨虽说已经被温情接好了,可是这一路颠簸,错位了怎么办。”

这理由实在无法让人拒绝,蓝忘机只好由着他。

魏无羡在伤处碰了碰,不敢用力,轻得蓝忘机几乎没有感觉到,脸上的笑意倏忽少了许多,“蓝湛,疼不疼。”

蓝忘机将他的手拎出来,摇了摇头,“已无大碍。”他再怎么说也是一方主帅,手下万千兵马,如果连这点小伤也坚持不住的话,那该如何得了。

“应该没事,不过毕竟伤筋动骨,此次安定下来,还是该好好休养几日才对。”魏无羡坐回原来的位置,三指来来回回摩挲过几遍,半晌,凑到鼻尖轻轻嗅了嗅。

蓝忘机身上经年累月的厚重檀香,一点点衣裳的皂荚味道,蓑衣清新的草茎味,醇厚酒香,聂怀桑点的雍容浮香,甚至还有自己蹭上去的些微药香混在一起,被湿润的水汽氲开,弥漫成心念已久的味道,沁香迷人。

蓝忘机与他坐在一边,可能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小动作,坐在对面的几名士兵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齐齐吸了一口凉气,一时间脸色都很古怪。

魏无羡抬头,冲他们一笑,他们又慌忙捂住了眼睛。

蓝忘机察觉到几分异样,问:“怎么?”

几人忙不迭摇头,魏无羡笑了笑道:“估计没事。”

四名秦国士兵都很希望自己不在场。

不过这份诡异的尴尬沉闷并没有持续太久,远处传来马蹄踏踏,一队轻骑在雨幕中现出身形,正在向这里赶来。

几人如获大赦,纷纷冲进雨中迎接。

来人一抹脸上水珠,翻身下马,军礼参拜得无比规整,只是话语中的欣喜实在掩饰不住,“蓝景仪参见含光君!”

听声音,也不过是个刚刚加冠的少年,甚至可能还未加冠。魏无羡将斗笠盖在头上,跟在蓝忘机身后慢吞吞地走了出去,却是径直去牵了马匹,并没有一直跟着。

蓝忘机知他避嫌,于是快速交代了前因后果,并问清了现在的状况,听蓝景仪汇报完毕之后,不由得微微皱眉。

温旭的突然发难着实蹊跷无比。楚军向来以水军著称,毕竟放眼列国,也并没有什么湖泽如此众多的国家,秦军虽也有一支不弱的水军,却也不敢说能够完胜楚国。而秦军多年与龙荒蛮甸交战,再加之商君变法大力整顿军队,步骑轻铠皆是列国翘楚,温旭突然在平原发动攻势,真有种不管不顾,发疯的狠劲。

蓝忘机原本以为,楚军会竭力将战场推向江河湖泽,所以他才并不急于赶赴夷陵。温旭也并不傻,他这奋力一搏……难道是知道敌军主帅并不在军中?

魏无羡之前说过,泽芜君封锁了消息,看刚才士兵的反应也确实如此。那么会是谁走漏了消息?

蓝忘机长久不语,蓝景仪知他一定想通了其中关节,不由得压低声音问道:“含光君,与你同行这人是否可信。”

“可信。”

蓝景仪不由得好奇道:“他是何人?”

蓝忘机还未答话,就听魏无羡在他身后懒洋洋地道:“我?我是他的救命恩人。”

甫一进入秦军驻地,蓝忘机便赶去见自家兄长,留下魏无羡百般无聊,还有一个蓝家小辈寸步不离地跟着。

魏无羡晓得他是不放心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士,也不准备辩白,只是随口问道:“你们军中,有酒吗?”

“军中禁酒。”蓝景仪绷着脸,脸上挂满了雨水。

“‘禁酒’的意思是担心将士贪杯,误了正事,祭祖取道,庆功宴贺,总归是有酒的吧。”魏无羡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腰间的吴钩,蓝景仪不答,警惕他随时暴起,一边刻板地引路。

魏无羡顿觉无趣,只得拣了一个他可能回答的问题问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蓝景仪脸上浮现出古怪之色,“含光君交代,要你去寝帐等着他。”

“哦。”魏无羡好像一点也不惊讶。蓝景仪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道:“含光君的寝帐,从不允许他人出入。”

“我知道。”魏无羡点了点头。

蓝景仪实在不知说什么好,有些话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咙里,说不出也咽不下,只得兀自加快了脚步,力求早些完成这项差事。

蓝忘机的寝帐虽大,却实在空旷,一张书案,一扇屏风,一张木榻,木架支楞着一副甲胄,几个接口的牛筋一看便是新换的。魏无羡翻了翻,比划了一下粗细,感叹小苹果的牙口真是不错。

毕竟是军中,他也不好乱窜,只能翻动蓝忘机的这些东西。可是屋里什么摆设一眼就望到了底,他也实在没翻出什么有趣的东西,恰好奔波一路的疲累这时浮了上来,他和衣往榻上一滚,正准备闭眼,却突然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淡淡的酒香。

不是赵酒,不是越酒,不是楚酒。魏无羡翻身下榻,摸东摸西,从一个隐秘的小格中拎出一个黑漆漆圆滚滚的酒坛,淡而清冽的酒香就是从中飘荡而出。

魏无羡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先前那一星半点轻松的笑意顷刻消逝殆尽。

他想起了自己是怎样夜闯中军大营,怎样在临别时撂下一句:“听闻秦国凤酒也是别有一番滋味,今次就算了,下次来访,你一定要带一坛让我尝尝。”

又是怎样的一去不回。

蓝忘机不愧为皎皎君子,果然信守诺言,每次出征都悄悄藏着一坛酒,等一个总也不肯在夜色中闯入军帐,来喝这一坛酒的人。

这坛酒,怕是已有三年了罢。如今蓝忘机尽数忘却,到也是个不错的结果。

“蓝湛啊……”魏无羡牵起一个苦涩的笑,一掌拍开封泥,将辛辣醇香的酒液灌满喉咙。

他好像总是一次次地辜负蓝忘机的等待,一次次地,将那样好的蓝湛,留在无休止的回忆往复中。

他意识到自己该走了。

蓝忘机闻到帐中弥漫的酒香,转过屏风,便发现了气味的源头。魏无羡靠在短榻上,手边放着一个空了的酒坛,长发凌乱地四处铺散,有一些甚至垂到了地上。

他听到脚步声,有些不情不愿地抬头,眸子里盈满了朦胧的水意,似乎是有些醉了。

蓝忘机将酒坛拿开,果然一滴不剩,他小心地碰了碰魏无羡的肩膀,轻声唤道:“魏婴,醒醒。”

魏无羡伸出一只手,蓝忘机心领神会,像是年少时无数次在寝室门口捡到喝得烂醉的越世子那样,轻轻一拽就欲将他拉起。

哪想魏无羡突然发力,反而将他整个人都拽着压了下去。

蓝忘机当然记得他身上的毒才刚解,不敢压他,慌忙撑住木榻的边缘,“魏婴!”

“别吵。”魏无羡捂住他的嘴,半晌又放开,两只手臂绕上蓝忘机的脖颈,靠在他耳边轻声道:“蓝湛……”

蓝忘机等他的下文,却发现这人只是醉糊涂了,并不准备说什么,只是一遍一遍叫他,“蓝湛”,“蓝忘机”,“含光君”颠来倒去地叫,仿佛是在确认他的存在。

蓝忘机环住他的肩背,另一只手在膝弯处一抄,将他打横抱起,轻柔的放在榻上,才道:“魏婴,我在。”

魏无羡胡乱点头,将蓝忘机搂得更紧了。

虽然很想问问他这一晚上是否有进食,但现在显然不是个好时机。蓝忘机脱掉靴子和衣上榻,小心地将魏无羡揽进怀里。

自年少时暗起情愫,这个动作他似乎是肖想过无数次,才做得这般自然。魏无羡低于常人的体温如今被酒液熨出了些许暖意,让蓝忘机想起那个盛夏时热得受不了,一定要蹭他竹席的少年。

鼻尖满是酒香药香,蓝忘机深吸一口,闭上了眼睛。

可是今夜注定没有好梦。他闭眼后不久,魏无羡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睛,眸子里再无半分散乱,尽是清明。

他将蓝忘机环在他腰间的手小心移开,从这个他万分贪恋的怀抱中挣脱出来。魏无羡站在榻边理了理衣裳,突然想到什么,动手将那束发带扯了下来,放到蓝忘机掌心。

做完这一切,便是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蓝忘机听得脚步声渐远,才睁开眼睛,攥紧了手中的发带。魏无羡若是一定要走,他也实在找不出一个留下他的理由。

他将那份心意小心而缄默地存放了许多年,如今也可以继续放着,等迢迢汉广缩地成寸。

亦或是酿成心头一腔注定无果的“生死契阔”。

蓝忘机等怀中的温度彻底冰冷下去,才缓慢地动身坐起,一言不发地穿上靴子,向营地中最大的那顶帐篷走去。

侍卫迅速点亮了帐中的油灯,一张巨大的列国地图如同一面巨大的墙壁,横亘于灯火煌煌之中。

蓝忘机的目光停留在“夷陵”,片刻后又转至“郢都”。

郢都一战之后,秦军退兵夷陵,远离云梦一带大大小小的湖泽,将战场转至丘陵平地以便发挥步骑的优势,确是明智之举。楚军却仿佛一夜昏了头,不顾一切地悍然反扑。根据之前几次交战的经历来看,温旭应当不是这样敢于冒险的人,他惜命得紧,从不亲自搏杀前线,没有半数以上的胜率他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更何况经过几次战役的打磨,楚军已经不剩多少战力。《孙子》有言:“故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温旭不论是守城还是撤退,都要比现在的一昧强攻要明智得多。

谁给了他拼死一搏的保障?蓝忘机沉吟,心中略过一个名字。

“忘机?”蓝曦臣在帐门前讶然道:“已经三更了。”

蓝忘机闻声回头,微微欠身,道:“温旭的大举进攻实在蹊跷。”

蓝曦臣点了点头,半晌,叹道:“想来是有人泄露了你不在军中的消息,这个人,温旭绝对信任,可能是心腹舍人,也可能是……军备商人。”

蓝忘机点了点头,他们想的是同一个人。

“不论怀桑本意如何,却终究是帮了我们一把。”蓝曦臣盯着巨大的列国地图,随口问道:“对了,你先前说自己是被人所救,被何人所救?”

蓝忘机犹豫了片刻,道:“是魏婴。”

“魏公子?”蓝曦臣更惊讶了,“他若是随你来了军中,怎么没和你一起。”半晌又仿佛是意识到了什么,追问道:“他如今身在何处?”

这话说得着实有些露骨,蓝忘机略感不自在,正色道:“魏婴已经离去,我不好强求。”

蓝曦臣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似乎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眼角瞄到蓝忘机额上的瘀伤,恍然道:“你说你有些事情不大记得,难不成就是这些?”

“不记得?”蓝忘机心头一紧,“我确是记忆有损。”

蓝曦臣叹了口气,“你一直藏在木榻暗阁中的酒,背上的几十道鞭伤,这些从何而来,你都不记得了吗?”

酒?

蓝忘机觉得眼前突然绽开大片的空白,五感湮没前,只来的及听见耳边“嗡”的一声。

深埋的种子终于挣脱层层束缚桎梏,终于迟到的……破土而出。

#跑去写作业,下一章回忆杀,好像可以完结倒计时了?
#这个写完以后开始写点梗【么么啾】
#你有没有,那个,评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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