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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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羡】山有木兮 伍·风雨

《国风·郑风·风雨》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蓝忘机头疼欲裂,眼睛也仿佛被朔风刮过,酸涩得要命,舌尖还残存着一点酒香与清甜,令他飘散而开的思绪渐渐回笼。

郢都外的鏖战,白鹿踏开的水雾与月华,一场蒙蒙细雨将万物都打上润泽的光亮,独木孤舟,辽远空旷的歌声卷着南风一去千里,黑衣下滑出一截细白手臂,粗糙的陶坛与白玉杯一触即分。

原来是酒。蓝忘机晕晕沉沉地想,撑着手臂坐起半个身子。

四下无人,细若丝缕的雨连绵下个不停,空气中带着一丝临水的腥甜。幔帐厚锦层层装饰的屋子华贵而低调,床榻四角垂着小巧的香囊,桌案上的酒食还未收拾,蓝忘机走过去轻轻碰了碰酒壶,玉琢的雕花早已凉透。

魏无羡去向不明,蓝忘机总觉得自己想起的这些并不是全部。魏婴如何离开的齐国,之后又去了哪里,聂怀桑口中的入楚又是怎么回事。

还有他一身九天寒冰似的凉意,究竟从何而来。

蓝忘机正欲出门找聂怀桑问个清楚,就听有人轻轻叩门,“含光君,公子有请。”

听出门外是那位家佬,蓝忘机推开门,见老叟站在门外,虽说罩着一件工艺甚佳的斗篷,肩膀头顶却是一片湿渍。

“你一直等在这里?”蓝忘机微微皱眉,“等了多久。”

家佬低头行过一礼,道:“先生不让我们叨扰,只是公子看他疼得辛苦,特意叫小人前来知会含光君。”

“出了何事?”蓝忘机心头一紧,若有若无的不详之感被烟雨涤荡开去,顷刻间浸透每一寸肌理骨肉。家佬躬身引路,“请随我来。”

聂怀桑在临淄便是一众纨绔中的佼佼者,如今做起了跑商买卖的营生,也依旧不舍得委屈了自己。走廊环曲得精巧别致,行进中便可赏遍园林景色,应季花盏依偎着石雕玉栏,湖石嶙峋,显出几分风雅。

整块儿蓝田玉雕了一面剔透的屏风,山川草木浮于玉石之上,江河穿过平原与丘陵,最终汇为五个大字,“扬州斗牛女”。

行至此处,不用家佬引路,蓝忘机已经看见了在原地焦急打转的聂家二少。聂怀桑攥着斗篷的一角,抬眼看见蓝忘机,赶忙迎了上来,“含光君,你可算来了!”

“魏婴在何处?”蓝忘机冷声道。

聂怀桑一阵觳觫,下意识指了一间房,“在那边……诶!含光君!”

蓝忘机看清他指了哪里,一言不发抬脚向那里走去。
却被拦住了去路。

拦路的青年一身粗布短褐,衣上挂满深深浅浅的水渍,他并未束发,却看得出早已过了加冠之年。那人先前站在门廊后,如今一脚迈出,恰好拦在蓝忘机面前,有些结巴道,“公,公子说,绝不能让含光君,进去。”

蓝忘机无心与他纠缠,正欲绕过他,那人却紧随他的脚步,执拗地继续挡着。

外面出了这么大动静,魏无羡在门内却依旧不吭一声,再加上这人的刻意隐瞒遮掩,蓝忘机心中的不安瞬时达到了顶峰,什么仪态都顾不上了,面露愠色,“闪开!”

那人依旧不让,“含光君……”

“吵什么!”门被一把推开,女子身上金色的鹓雏恍若破门而出。温情扫了一眼门外的各路人马,最终冲蓝忘机微微欠身,道:“含光君,请吧。”

青年急急道:“姐姐……”

“阿宁,我心里有数。”温情拍拍自家弟弟的肩膀,冲蓝忘机道:“我在隔壁,恭候含光君大驾。”

蓝忘机还了一个匆促的礼,温情侧身让他进屋,在他身后关上了“在水一方”的木门。

一样的雕花桌案,一样的厚锦薄缎,短榻上的布衾鼓起一大团,极压抑的喘息闷哼从那里穿出。

蓝忘机觉得手脚具是冰凉僵硬,血液仿佛凝滞在了身体里动弹不得。他不知自己是如何赶到榻前,小心翼翼地抚上魏无羡的肩膀,轻声道:“魏婴?”

空气里荡着清苦药香,魏无羡蜷缩成一团,手指紧紧地抠着手臂,肩胛的骨头仿佛要刺破薄薄的皮肉,露出苍白的骨来。他听到声音,猛地攥住蓝忘机的手,用力到手背上爆起突兀的青筋,有意识也似没意识地呢喃道:“蓝湛?”

“魏婴,我在。”蓝忘机小心地抱起他,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魏无羡仿佛是得了什么赦令一般抓着蓝忘机的手按在胸口,痛呼转为了浅而细碎的呜咽,脆弱的脖颈暴露在空气中,大股冷汗流淌下来,顷刻将蓝忘机的肩头浸了个湿透。

蓝忘机眼圈发红,恨不能以身代之,只得安抚地回握住魏无羡冰冷的手,一遍一遍在他耳边重复:“魏婴,我在。”

魏无羡囫囵个一点头,紧紧地抓着蓝忘机的手。

这样的时间不知过了多久,魏无羡紧绷如铁的肌肉缓缓松弛,喘息也轻了下去,呼吸逐渐趋于平稳,他仿佛累极了,枕在蓝忘机的肩头一动不动。

他的脉搏细弱到几乎感觉不到,呼吸似乎是一掐就断,蓝忘机将他汗湿的额发拨到一边,他紧闭着的眼睛才睁开一条缝,从鸦羽长睫的罅隙中渗出一点虚弱的眸光。

蓝忘机以为他醒了,试探地叫他:“魏婴?你可还好?”

魏无羡却是没有听见一般,手掌的力度轻了少许,喃喃道:“蓝湛,好疼。”

这一句话仿佛用光了他的所有力气,他说完便重新闭上了眼睛。蓝忘机小心碰了碰他的脸颊,发现他只是疼晕过去了。

蓝忘机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居然在发抖,持剑操戈搏杀过几个日夜都依然稳当的手,居然在不停发抖。

他将魏无羡平放在榻上,被子掖好。魏无羡下意识地紧紧攥住身下的布料,眉心蹙着,似乎睡得并不踏实。

蓝忘机伸手将他眉心的褶皱揉开,强迫自己将目光从他身上撕了下来,一言不发地转身出门。

温情对他的推门而入并不意外,淡淡地抬眼。聂怀桑不知让她打发到了哪里,屋子里除了她,只有一个温宁在一边摆弄香炉。

见蓝忘机来,温宁立马站起,为两人斟好了茶水。温情转着手中的玉杯,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也只能解答关于毒的部分,其他的,不得他首肯,我是不会说的。含光君,接下来,我说,你听。”

“魏无羡身上的毒,名为‘明鸩’。”温情见蓝忘机神色立变,无声地叹了口气,“想必含光君也是有所耳闻,此毒无药可解,我也是近年才摸出了些许门道。万幸,如今已无大碍,今日之后,便是处理干净了。也正是缘着最后一副药,才这般翻倍疼痛,我让你进去,是担心他剧痛之下又伤了自己。”

“又?”蓝忘机甫一开口,便劈了嗓子,不得不清过之后问道:“你是说他之前……”

“毒已入骨,不剜肉剃骨如何尽除?”温情见蓝忘机攥着玉杯的指节发白,唯独指尖被茶水烫出淡淡的红,整只手都在微微颤抖,狠了狠心,还是继续说道:“‘明鸩’为温氏不传之秘,下毒的人正是温若寒,其中波折我不甚清楚,但确实是为了……”

“魏公子是为了救我。”一直一声不吭的温宁道:“我们这一支,只是温氏的旁支,当年温若寒叛国,将一切罪愆都推诿在了我们身上,幸而得魏公子相救,我们才不至被愤怒的国人撕碎。”

他说得极慢,倒是不结巴了。

“姐姐擅长岐黄之术,被温若寒扣留,我一直想办法混进温若寒的宅邸,终于谋了一个中庶子的职位,却一直没机会与姐姐相见。”

“温旭被提拔为左庶长那日,温若寒设宴庆贺,广邀郢都能人贵胄,我在院外遇见了魏公子,并应他的要求,偷得一份温府地形图交给他。”

魏无羡要去做什么,不言而喻。蓝忘机沉声道:“刺杀失败了。”

温宁默默点头,忽然一掀衣摆跪下,“是我没用,被温若寒捉去做要挟,魏公子才功亏一篑。”

蓝忘机有些强硬地将他拽起,道:“你不当跪我。”

温情眼眶发红,勉强笑了笑,将杯中的温茶慢慢饮尽,叶片展开的苦涩毫无保留地吻上了舌尖,“温若寒提出了两个要求,一,让他交出一把越国王室代代相传的吴钩弯刀。”

二,不必说,自然是饮下“明鸩”,从此受制于人。

蓝忘机沉默良久,才涩声道:“多久了。”

“快四年了。”

“四年。”蓝忘机一口气喘得艰难无比,断成了好几截,才攒够了缓慢重复一遍的力气:“四年。”

四年,于他而言不过是一段苍白到无趣的岁月,只是他从临淄走到咸阳的一个过程。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魏无羡一个人扛过了毒发的锥心蚀骨,一个人沉在云梦的迷茫水色中,温度一点点从身体中抽离,如同天上已经黯淡了的,永远失去光亮的斗牛女。

空气都被这陈年旧事的腐朽沾染,每呼吸一口,都能在舌尖尝到淡淡的腥甜与苦涩的腐朽崩坏。旧日时光宛若挥之不散的幽魂,将整间屋子笼罩。

“药石伤身,他的体温低于常人,想必含光君你也发现了这一点。”

蓝忘机点了点头,“他为何不来寻我。”

此言一出,温氏姐弟脸上同时显出讶然的神色。温情小心地问道:“含光君,我看你方才匆忙焦灼的样子,还以为你都想起来了。”

“我是想起来了一些,只是总觉得不完全。”蓝忘机道。

温情与温宁对视一眼,温情缓缓开口:“我方才说过,只解答与毒相关的部分,其他不得他首肯,我是不会说的。含光君……你还记得你背后的三十几道鞭痕,是从何而来的吗?”

“似乎是军法处置。”蓝忘机知道温情为他包扎了伤口,并不惊讶她为何知道自己背后的状况。

他忽然感到脑海中一阵翻天覆地,有什么东西挣扎着就要破开层层迷雾,将真相完完整整地交递到他的手里。
军法,什么军法?为何犯法?为何人所犯?

他下意识地扶额,却恰好碰到了未结痂的伤口,刺痛令他整个人一个激灵。蓝忘机早已愈合的后背又开始一阵阵钝痛,仿佛有什么不可抗拒的力量,正驱使着他去直面那被他遗忘的世界。

火把,人声,刀剑出鞘的铿锵……究竟是什么?

究竟……发生了什么?

温情见他神色有异,小心地唤道:“含光君?”

蓝忘机猛地从纷乱的思绪中抽出身来,额头微微见汗。温情被他吓了一跳,正准备说什么,就听叩门声传来,不多不少,三下,便急忙住了口。

聂怀桑在门外颤巍巍道:“含光君?含光君在吗?”

蓝忘机定了定神,去将门打开,“何事?”

临淄这一辈,都莫名对蓝忘机发怵,聂蓝两家是世交,聂怀桑更是怵得厉害,将东西给蓝忘机一递,转身就要告辞,温情却出声道:“等等,我有话要问你。”

聂怀桑只得不情不愿地止了步子。

蓝忘机手里一管竹筒,被蜜蜡包裹得严严实实,不透光不透水,唯独楔泥上余着一个清晰的印。蓝忘机认出这是蓝田大营的官印,不敢怠慢,进屋在温酒的暖炉上炙烤外层琥珀般的包被。

聂怀桑体贴地将门关上,提着斗篷的边角擦了擦发丝上的雨水,冲温情笑了笑,解释道:“这是曦臣哥……不对,泽芜君,传予郢都的秦人义商的,他们晓得我家与蓝家的关系,便匀了我一份,我便拿来给含光君了……我绝对没有打开过!”

“我不关心这个,我只是有些好奇,你究竟知不知道魏无羡没有死的消息?”

“我怎么知道啊,”聂怀桑唏嘘着摇了摇头,“临淄一别,世上又有几人说得清越世子的下落?”

“我是说崤函一战之后。”温情抱臂靠在廊柱上,鹓雏点墨般的眼睛折射出冷冷的光,“江晚吟在韩赵魏三晋多方打点,又是郢都贵胄,没道理手眼通天的聂家二少,不会对他起点心思。”

聂怀桑干笑,“不敢当,不敢当。”

“再者,上下其手关节通彻的聂家,当真不知温若寒真正的死因?”

聂怀桑一惊,手中的斗篷落了下去,“温……温左尹不是伤寒致死吗?温姑娘是说他的死另有隐情?”

温情不接他的茬,冷冷道:“我一直好奇,这院子廊曲回环通畅,聂二少却为何斗篷都湿透了?是回廊修得不如你意不愿走吗?还是您又去了别的地方?嗯?这封‘急报’究竟是别人送予你的,还是你早有预料,亲自去拿的?”

聂怀桑愣愣道:“温姑娘这是什么话,我不像大哥那样在行伍中练过,惧湿惧寒,自然要裹得厚实一些。”

“惧寒惧湿,为何又在雨季出现在郢都?战事在即,楚人都在争相出逃,你却为何逆流而上?”温情步步紧逼,“还有,你是如何得知,我是温家人的?”

聂怀桑脸上的表情“啪嚓”裂了口子,旋即被他完美掩饰了去,他慢吞吞地将斗篷脱下,搭在臂弯里。

温宁微微错开一步,挡在温情与聂怀桑之间。

“不必紧张,他若是想做什么,早做了。”温情将温宁拽到身后,“我不相信这些我能想到的,魏无羡与蓝忘机会想不到,不过他们没说什么,我也姑且选择相信你。”

聂怀桑将湿透的额发划到一边,突然没头没尾道:“不打?铁器就要生锈啦。”

“你可真是个合格的商人。”

蓝忘机打开门,将开启的竹筒交还给聂怀桑,同时一眼扫过门外的三人,只一眼,便让人遍体生寒。然而他终究没说什么,只道:“温旭全力进攻,我需赶回夷陵。”顿了顿,补充道:“即刻。”

温情愣了愣,下意识地看看“在水一方”,脱口而出:“那魏无羡……”

那一刻,蓝忘机面上的复杂神色,任谁都看的出来。

“我尽快赶回。”

“等等!”那扇门突然猛地打开,魏无羡一扶斗笠,脸色苍白地走出,“我与你一同。”

最终还是拗不过魏无羡的执拗,聂怀桑慷慨借了两匹阴山好马,乌骓踏雪。雨势渐大,斗篷反而不如蓑衣有效,温情几次劝阻,恨得牙根痒痒却也无可奈何。

魏无羡熟练而利落地翻身上马,他将缰绳攥紧,对温情道:“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你有数?”温情冷笑。

然而“明鸩”已解,魏无羡又不是安心调理的人,跑这一趟确实无甚大碍,温情也确实想不出太多反对的理由。

趁着蓝忘机被白鹿缠住,魏无羡突然俯下身子问道:“他想起多少了?”

温情想了想道:“他问你为何不去找他,可能你离开临淄之后的事情,他都未曾记起。”

魏无羡点点头,松了一口气。

蓝忘机安抚了白鹿,抬眼见魏无羡纵马与温情说笑,不知为何有些抗拒。他一拉缰绳上前,道:“魏婴……”

“打住,若是劝我留下,就不用开口了。”魏无羡笑着将斗笠上的雨水甩到蓝忘机脸上,纵马绕着蓝忘机转了几圈,评价道:“好看,好一个打马过巷的俊俏公子。”

蓝忘机半是纵容半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既然温情都表了态,他也就不再说什么。

两人并辔而行,马蹄踏过郢都官道旁的青青野草,雨水隔绝了世间的一切杂音,将战火纷飞都拒于百里之外。往昔人声繁杂的郢都如今寂静如斯,魏无羡轻声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他想起一句便是一句,声音时断时续,夹着马蹄踏踏与雨声缠绵,竟也显出了几分苍凉之意。

只是他并未驻马,仿佛是在透过这座空寂的城池,缅怀什么更辽远,更古旧的东西。

琅琊留给他的,绝不止噩梦与疼痛。

亡国故思,英雄尚飨。

#那个,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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